孩子出生几天后,特莱德韦明白了,这里面藏着秘密。在得知与孩子有关的真相之前,他只需以某种习惯的方式,到外面放飞思绪。他不必亲手展开调查,或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接近事实。在荒野中,当他让思绪飞翔时,那也是一种灵魂的漫游,一种用整个身心聚焦于一点的方式。这可以使得他看见飞鸟、驯鹿和鱼类,而这些东西对于不打猎的人或没有开启“心中之目”的人来说,是看不到的。他感到家中隐藏着秘密,恰如在雪地中感到身后有一只白松鸡存在一样。他了解这个秘密的细节和性质,正如转身去看之前就知道身后是只白松鸡一样,不费吹灰之力。他知道,自己的孩子兼具男孩和女孩的双重身份;他也知道,必须为此做出一个决定。
他们的孩子来自何方?亲人中没人经历过这种事,也没有现成的事例可循。性器官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实了,那将会是认清这件事最实际的办法,对所有关心这件事的人来说,也是最简便的方式。但如果只有一件事是特莱德韦·布莱克每走一步都要考虑再三的,那就是:他所做的决定影响到的不仅是他自己,还有其他人。他能理解个人私密,但无法理解实际意义上的自私。他身体的每一部分都知道,这件事与这片海岸上生活着的每个人都直接相关,甚至不仅与人有关,还关乎这里的天空、大地和星辰。他是苏格兰人和因纽特人的混血,但如果做不到公正,他就什么也不是。对他而言,大地就是宇宙间一块巨大的面包,每个地方都能给人提供营养,其意义也遍及所有人。
特莱德韦从没想过要做那些深藏于简辛塔和托马辛娜心中的事情,即让孩子就这样子成长下去。在他的头脑里,那就不是个决定了,那是优柔寡断,是会带来危害的。他不愿想象这会引起什么样的危害,他不是个爱想象的男人。他对事物有极深的洞察力,却没意愿接受那些未被证实的可能性。他想要知道的是“会怎样”,而非“可能怎样”。因此,他拒绝想象对一个既非男孩又非女孩、既是男孩又是女孩的孩子来说,这里面到底蕴藏着多么大的危害。他把口袋装满了面包、肉和茶叶,就这样出门了。他没带猎枪,步行走到一处高地。从那里他可以看到老鹰和狐狸,让它们给自己指引一条最实际的智慧之道。
在最初那八天的清晨,托马辛娜都在厨房里忙活:揉炸面包用的面团、泡豆子、洗尿布……帮新母亲做事。因为没有她的陪伴,简辛塔就会迷失在焦虑和苦恼之中。特莱德韦拒绝想象的每一件事,简辛塔都为他们俩细致而充分地想过了。然而,她还是在如何做出决定以消除孩子令人恐慌的性别模糊这一点上倍受打击。她曾想过该怎样就怎样。她想象过,女儿长大成人,长得很漂亮,穿着一件猩红色绸缎长袍;她的男性特征可以暂时作为秘密隐藏在衣物后面,当她需要勇士般的孔武有力和男子的袭人气概时再显现出来。她还想象过,自己的儿子是个才华出众、天神一般的猎手,他的乳房被紧紧束缚着藏在贴身内衣中,穿着绿色长袍大步向前;他有一颗女人的心,能凭着直觉和心理感应悄悄调整自己的前进方向。每当她想起自己的孩子会摆脱那个“评判世界”的干扰、进而长大成人,她就畅想起,男女同体也许会各自取长补短、默默成长,最终变得近乎神奇地强大。但她不愿去想的却是那成长的过程:社会关系,在拉布拉多上学,被嘲弄,怎么对别人说……还有如何才能给这孩子足够多的爱,让他在遭遇那些不想理解这件事的人们所发出的残酷回应时,感觉不到受了任何伤害。
托马辛娜一心一意陪伴着简辛塔,把她从这些思索中拽回来。她把厨房弄得蛮有生气,火烧得劈啪作响,日常取暖片刻不断,热气一阵阵袭来。这看似普通而寻常的家居活动,内里隐藏着深意,这是对现状的一种公开接受。简辛塔能感觉到,当托马辛娜接过孩子,让自己能吃点东西、上上厕所或躺在长椅上休息半个钟头时,她总是相信,这孩子与常人的差异是一种奇怪的祝福,而这种祝福则必须受到保护。那也是一种危险的优势,甚至是力量。托马辛娜把内在的心思深藏在日常琐事的后面。很明显,她隐藏得十分自然,让一切显得很正常,就算是再清醒的反歪理邪说者也察觉不到她的心思。当特莱德韦结束高地之旅回来时,托马辛娜正把蔓虎刺浆果和白糖放在一起煮,厨房里充满了那种有些血腥的、苔藓般的味道,不管闻起来还是尝起来,都更像是遗憾而非甜蜜。
特莱德韦坐在桌前搅着自己的茶,搅了很长时间。在最终开口的时候,他没有故作姿态。而托马辛娜则处于一种与祈祷类似的状态中,但并没有给人一种无助的感觉。既然云起,不如坐观。
当特莱德韦盯着自己面前那蓝色的皇家阿尔伯特茶碟时,托马辛娜明白了:他已知道孩子的事情。简辛塔此时正在炉边的长椅上给孩子喂奶,孩子身上盖着一条针织毛毯。
“既然你们谁都不愿意做个这样或那样的决定,”他说,“那就由我来做个决定好了:这孩子该当个男孩养着,我给他起名韦恩,这是他爷爷的名字。”
简辛塔继续给孩子喂着奶,脸上出现了一丝宽慰的神情。虽然这不是她的决定,但从丈夫的承认中可以看到,这孩子的出生总算是被接受了。托马辛娜站了起来,看着特莱德韦说道:“小心。”
特莱德韦说:“我们找大夫来,看看再说。”
特莱德韦开口说话以后,屋子里充斥着一种神圣般的宁静,特莱德韦和简辛塔都关怀着对方,也都共同关心着孩子,没人在那里旁观或提出建议,他们自己也没说过什么话。特莱德韦把简辛塔的头发轻轻撩到后面,这样他就能看清孩子吃奶的样子了。他从没有检视过孩子,也从没有苛责地对待过他,简辛塔能感觉到他爱孩子。孩子没有任何过错,除了那模糊不清的性别。他吃完奶后就依依呀呀地发出声音,然后就睡觉。他的皮肤湿润而凉爽,当厨房里太热时,这对父母就把炉子里的火弄灭,这样孩子的脸蛋上就不会出红点;要是房间里太凉,他们就小心地把孩子裹好。特莱德韦坐在那里摇着他,嘴里为他唱着歌儿。他的歌声是一件美好的事物,但女人们都不了解,当然简辛塔除外。他唱着自己的歌,那都是他在荒野中独自一人时即兴而作,当然也有些是拉布拉多牧民和猎人们一代代传下来的老歌,那些人是听见过驯鹿讲话的。孩子很喜欢这些,也由此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每天随着温暖、歌谣和色彩醒来,伴着父母的歌声入梦。
半个月后,特莱德韦动身出去打猎,这是能在雪中打猎的最后几天了。每个猎人内心里都有自己的原则。当冰雪融化到一定程度、大自然的洁白逐渐减少时,他们都明白:不能再去雪中打猎了。倒也不是因为没法再打猎了。冰雪仍然存在,河岸边还有大片的积雪,人能很隐蔽地藏身其中。真正的原因是:这不公平。候鸟正大批返回这里,很多都带着小鸟,而且孵鸟蛋也需要它们。鸟的旅行也是狩猎之旅,飞行不长的距离为小鸟找食。拉布拉多猎人们都明白要紧的是什么,下一年的狩猎就是要紧的,此外要紧的就是鸟群的生活了。除了上天赋予他们的个人利益之外,猎人们本能地尊重这一切。
就在这一天,在这个狩猎季的尾声,特莱德韦离开了家,克罗伊登港的其他男人们也出发了。托马辛娜的女儿安娜贝尔、丈夫格雷厄姆·蒙塔格,也乘着一条白色小舟,航行在了比弗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