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分(6)

安娜贝尔 作者:(加)凯瑟琳·温特


3. 教堂外的托马辛娜

在丈夫格雷厄姆和女儿安娜贝尔的葬礼进行时,托马辛娜没有进入教堂,因为在外边面对大海的向阳角落里,可以看到从白雪下钻出的芦苇丛间有蓝色的蝴蝶飞进飞出。托马辛娜站在那个靠南的、没有遮挡的小角落里,面对太阳用手捂着脸,倚在一块木板上。简辛塔并没有试图把她拉进来,但其他人都说托马辛娜精神不正常了,还有什么别的理由能解释清楚呢?这女人不想舒舒服服坐在有彩色玻璃窗的教堂内,伴着红蓝色玻璃烛台发出的光听使徒马克与圣灵交谈,并手捧公祷书、秩序井然地把葬礼进行下去。社区的人们都来了,还有八个一脸严肃的抬棺人,那两具棺材的木板是格雷厄姆·蒙塔格亲手加工出来的,难道他想为自己的妻子做一个大衣柜吗?

托马辛娜没有穿黑礼服,也没有戴黑帽子,甚至连做礼拜时所戴的那种有缎子边的绿色或淡紫色帽子也没戴。她仍穿着平时的衣服,一件带有扁平纽扣的蓝色羊毛外套,那曾是她母亲的衣服。在外套里面,是一条很普通的、没有束腰的灰绿色长裙,因为她不喜欢束腰。裙子上也没有袖子,因为她喜欢一条贴身的裙子,行动起来不会被那些连接处、小开叉、孔眼和讲究的结扣阻碍。她喜欢一条套上去就让人意识不到它的存在、不会时不时出来烦人的裙子。

教堂里是某种使她难以忍受的场面。她平时喜欢在教堂里唱歌,她是小唱诗班的成员,与其他人一样穿着唱诗班的长袍。但是今天,她无法进去,她不想把对格雷厄姆和安娜贝尔的思念置于墙内,置于那个在春天时把光明锁住的地方。那里混合了木头排椅的老旧味,古老经书的纸张所发出的芬芳味,以及洗得干干净净来参加宗教仪式的人们身上所发出来的肥皂味和香水味。她无法忍受将丈夫和女儿人生的终结放在这样一种仪式上进行。外面有无限的明媚阳光和清新空气,漫长的冬天过后,昆虫们已开始重新回到这个地方。虽然格雷厄姆和安娜贝尔淹死了,这里仍有鸟儿在欢快地歌唱,这才是她要听的漫长祈祷。虽然她无法听懂,但还是想听。如果走进教堂去,她是一点也听不下去的。

如果她靠紧点、贴在木板上,透过教堂的墙,能听到里面的动静。那里有低语声,还有威廉敏娜·辛普森从波士顿带来的踏板风琴所奏出的悲伤音乐。她很快就要用那风琴弹奏《耶稣基督今复生》了。今年的复活节会早一些到来,月亮几乎要完全圆了,而三月却还没有结束。教堂里的人们没有意识到,复活节到来的时候,托马辛娜会去唱复活圣歌;他们也不知道,她心中那复活的含义与教堂里的有所不同。同样的是,她心中有关基督的意义、光的意义、不朽与神圣的意义,都与之不同。对托马辛娜来说,基督并不只是草地上的那一块空旷,或一缕阳光,或孤寂中一个温暖的原点。她从来都不是一个看重彩色玻璃和圣坛的人。那只蝴蝶很小,可它诞生之初的翅膀,就是她的彩色玻璃。那一小块土地,从正在融化的白雪中看过去,就是她的圣坛。妈妈给她起“托马辛娜”这个名字不是没有缘由的。当她还小的时候,妈妈就说过:“如果你是个男孩,我会叫你‘怀疑者托马斯’,就是那个想亲眼看到耶稣基督身上钉痕的门徒;但你是个女孩,所以我只能叫你‘怀疑者托马辛娜’了。”

葬礼过后,威廉敏娜·辛普森演奏起巴赫的《羊群平安地吃草》。在每个葬礼上,她都会演奏这曲圣歌。人们从小山上走下去来到墓地,挖墓的西蒙·蒙塔格和哈罗德·皮尔森把棺材放了下去。托马辛娜站在阳光照耀的角落里,看着送行队伍的那边。她站在那里,风从她的外套上拂过,有一种朦胧的不祥之兆。她呈现出来的是一种别人都在做正常的事、唯独自己被禁止入内的形象。那些往她这个方向偷偷瞥一眼的人们,觉得该做些什么,该有人到她身边去向她伸出手,将她引入送葬队伍。毕竟,这些人都是来与她一起哀悼的。他们认为有些人该做这些事,但却没有人这么做。当一捧捧的泥土被投入墓穴后,人群从教堂穿过公路,去往小社区会堂。他们顺着下来的路走过去,沿着东墙和北墙,而不是托马辛娜所在角落的南墙和西墙。不过简辛塔没跟他们一起走,她把孩子递给特莱德韦。

“进去吃个三明治、喝点茶。”她对特莱德韦说,“跟哈罗德·皮尔森说说,让他把托马辛娜家房顶上的冰铲一下,要是掉下来一块,会要她命的。”

简辛塔从去年长起来的蓟丛中找了条路走过去,雪水渗进她的高帮鞋里面。她站在托马辛娜旁边,与托马辛娜一样扬起脸看太阳,背倚着教堂的墙。不远处有个蜘蛛,吐出洁白的丝,正在织一面彩色的网。在克罗伊登港,没几个地方能收获如此温暖。简辛塔看见了蓝色的蝴蝶,其实只是个小蛾子,它像从泥里爬出来的一样,但很可爱,有些发白的蓝色就像夏天的天空。她知道托马辛娜在做什么。简辛塔不认为她疯了,她没有试图把她拉回到人群中,也不想打搅她的宁静时光。女人们在一生中经历不了几次这样的时刻:一个隐蔽的角落里,阳光打在她们的眼睑上,没有任何人让她们做任何事。没人让她们去把盐找来,或让她们等待一个出门已三个月的男人归来,但谁不是这样呢?克罗伊登港的女人们明白,她们无时无刻不在盼着他们做些什么,她们所盼着的是男人们能做事;可他们做了事,也就没别的时间了。

简辛塔长久地闭上眼睛,想把身体里的疲倦赶走,但却赶不走全部,只能赶走其中一部分,多看一眼就多增一分疲劳。要是一个人就这样呆着,想多久就多久,要是太阳能始终停留在那里,要是那风不再刮起,要是应负的责任不再排成行……

托马辛娜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回家,而不是与祝福者交谈,也不是在回去的路上收到装满白菜卷、驼鹿香肠、驯鹿肉米饭罗尼的什锦砂锅。谁会吃这个呢?托马辛娜要吃的东西是午餐牛奶、饼干和茶,如果她想吃点什么的话。风改变了方向,阳光中的宁静远去了,两个女人冷了起来。托马辛娜往家的方向走去,简辛塔也跟着她一起去了。她们没有说话,而是一起进入厨房。这是个简单的厨房,干干净净,柜子上只放着一个茶叶罐,除此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托马辛娜把水烧开,拿出饼干。她和简辛塔默默地坐在那里,直到托马辛娜开口说话:“你们想拿那孩子怎么办?”

“特莱德韦想把他当个男孩养。”

“你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争,他说我想的那些没什么意义。”

“没意义?”在她与格雷厄姆·蒙塔格婚后的日子里,格雷厄姆从没有用这种话说过她。

“那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也许我们可以再等等,也许一切都会变的。”

“也许吧。”

“但一切都在我脑海里跳来跳去,还有些别的东西,都是些完全不同的事情——孩子的耳朵,特莱德韦的脸。我就想啊,要是那些事情发生变化了怎么办?我不想要任何事发生改变。我不想对孩子做任何事情。我不想犯任何错误。”

“你想在一开始就把每件事都做对?这对于特莱德韦来说才是有意义的吗?”

“我不知道。”

“如果意义是停在柳树上的一只山鹧鸪,你就不得不跟着它,但你却不知道它将把你引向何方。你可曾把这孩子称作‘她’吗?”

“没有。”

“试过这么去做吗?”

“没大声说出来过。”

“也许她想要听到这个,也许她想要听到你这么叫她——我可爱的女儿。”

“托马辛娜,”简辛塔放下手中带有钻石女王图案的缸子,“你失去了安娜贝尔,我对此很难过。”

托马辛娜喝完了自己的茶,用手抚摩着塑料桌布,那上面总有褶皱。她说:“你得小心点,小心你让特莱德韦对孩子所做的一切。”

墙上有面镜子,简辛塔从里面能看到她们两人的脸。她意识到了,对比之下,她自己这张脸毫无生气,而托马辛娜那张脸却活力犹存。她来这里是想安慰这个女人的,但托马辛娜不需要安慰。

简辛塔说:“现在如果有个陌生人来这里,肯定会认为我才是那个失去了丈夫和女儿的人。”

“你不会失去特莱德韦,除非你自己想失去他了,特莱德韦是可以过一辈子的丈夫。”

“我知道。”

“但要让我看的话,似乎我不是唯一失去女儿的人。”

“我已经感觉到了,”简辛塔说,“女儿是个很美的词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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