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问大源于吃苦多。再版《南明史》前,我与同门大师兄陈宝良教授商量,决定把《我与明史》作为代序放进新版之中。夜深人静,校读全篇,看到顾老师回忆冬天骑车到国家图书馆抄书:路远天寒,他骑一段就得停下来,到路边商店借火烤一下冻僵了的双手,出来再骑,数年如一日,风霜雨雪,从未间断。我忍不住哭了。
史料是史学的生命之源,对细节的掌握越充分,对大局的定义就越准确。对于学界和民间的“哈清”倾向,顾诚始终是不认可。清粉们最津津乐道的,就是清初圣君们治国有道,入关不久就把国家治理得特别和谐,人口和田亩数激增。这很不符合常理,顾老师用细致绵密的史料和条分缕析的笔触,一一讲述了自陕北、晋北、畿南、山东,经豫中、江南、皖南、浙东,至浙闽、赣南、川黔、广东、云南,遍布全国所有地区、前后持续二十年的抗清战争,期间夹杂着朱明政权和农民军余部互相之间的攻伐和各自内部的争斗。屠城的事随处可见,满清游骑民族的狼性不改,强力推行反人类和种族灭绝的圈地、投充和逃人恶政,中华大地上再次出现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悲惨境况,且一直持续到康熙初年,哪来的闲人造人,哪里有力气犁田?
但是为什么这么多史料显示,清初三代的确出现了人丁和田亩均大幅度增长的情况呢?顾老师关于明代卫所制度和疆域管理体制的研究结论,解开了这个迷团。简单地说就是:明代自洪武年间起,即开始实施行政和军事两套并行的疆域管理体制,行政系统由中央六部统管,军事系统由中央五军都督府统管,两大系统互不统筹,尤其是并不公开的军事系统,并非点状分布的军营概念,而是片状分布的、与府州县平行存在的地理单位。明代军事系统庞大的人口和田亩数,均不列入行政系统的统计数字之中。顾老师称,这是看书多了之后自然得出的结论,并非王阳明那样枯坐数月之后顿悟出的宝贝。
下一个问题:为什么如此庞大的军事系统存在了三百年却未被史家发现呢?顾老师说,其实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相关史料多如牛毛,只有要心,随处可见;可惜一代又一代史家或限于史识不够,或直接就是因为太懒,所以才忽略了这个复杂而庞大的系统。
据顾诚考证,直到清代立国一百年之后,仍能在实录、奏疏、地方志中见到改卫所为州县,或把卫所人丁、田亩并入附近州县的记载。满清入关后,将明代两大系统的人口和田亩直接并入一处,这正是清初圣君们能够一边剃发易服、屠城圈地,一边狂增人口和田亩数的真实原因。
人口和田亩数离《南明史》似乎有点远。《南明史》其实是南明战争史,大大小小的战役、层出不穷的阴谋、形形色色的君子小人、一茬又一茬的匹夫战将,每一个细节都波澜壮阔,每一个人物都曲折坎坷。顾老师是学界公认的三好教授:英语好、学问好、文笔好。之所以要在评述《南明史》这部“很打”的书时,简单介绍一下这些一点都不“打”的人口和田亩常识,是想给喜欢看热闹的读者,指点一下门道所在。
南明史的门道在哪儿?顾先生是老派学者,认可历史唯物主义,但并不迷信所谓的历史必然性。他在书中告诉我们,直至1644年满清入关,披甲人(军队战斗人员)也不超过十万,战斗力相当有限;直至1651年清军已经入关7年之久,面对仍占据着南中国半壁江山财赋之地的朱明政权,满清对占领全中国还处于敢做不敢想阶段,骨子里掠一把即北归的念头依然存在。李成栋、姜瓖等曾率军为满清横扫一方的汉将之所以敢于先后率全省反正,就是因为看到了满清“不过如此”的本质。
南明败亡于内部,满清只是外因。二十年间抗清局面时起时伏,朱明政权始终未能形成统一的中央政府,旗帜不统一、各自为战,一直是南明最大的内患。与此同时,朱明正统力量和农民军余部以及海西郑氏军事集团之间,也一直未能形成合力。几次抗清局面的好转,都缘于抗清力量的联合;而每次大好形势的失去,均肇始于南明三股力量的分崩离析。而这一切所造成的后果,就是使得本来不成气候的满清势力一而再再而三地凭空得利。曾有年轻学人(张晓波)读《南明史》后感慨:自1616年奴尔哈赤公开与明朝叫板开始,满清是一个接一个地中五百万头彩,手气之好,运气之佳,实中华五千历史中所仅见。
好运气的满清几乎耗尽了华夏民族的运气。尤其是近代科技和启蒙思想,均在明清艰难易代之后戛然而止。代表落后文化发展方向的满清政府二百七十年间坚持不懈地强推民族歧视政策、闭关锁国政策和忠君愚民政策,直至1900年前后,连蕞尔小国日本都已经一只脚跨入了现代,满清最高决策者西太后还在纠结洋人的膝盖会不会弯曲,还愿意相信义和拳民刀枪不入。这一切均非必然,这一切均发端于南明。柳亚子讲过,南明史是华夏民族的痛史,痛彻心扉。
但是“痛”却是读史的常态,甚至是读史的方法。习惯了戏说和“那些事”的人们,再读顾氏《南明史》,可能要下一些功夫,要调整一下心情,并受到一些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