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成都至察木多(1)

西藏生死线 作者:陈渠珍


1904年,英国将领荣赫鹏率军取道亚东侵藏,十三世达赖组织抵抗失败,逃至外蒙向俄国求助;清朝政府为了巩固在西藏的统治,保住西南的屏障,于1906年筹组进藏使团;1910年,当清廷以革新之势去整顿西藏事务并派军入藏时,他则逃至印度,投奔英国。

《艽野尘梦》一书中所说的“察木多”现在被称为“昌都”,是藏区重要的东大门。陈渠珍一行从成都到昌都,途径雅州(安)、打箭炉(康定)、折多塘、长坝春(宗)、道坞(孚)、霍尔章谷(炉霍县),甘孜地区,到达昌都行程预估为1863公里,耗时50多天。

我们援藏部队的出发计划,经过长时间、多方面的筹备,可以说周密详细,十分完备,但却想不到一踏上征途,没走几日,就障碍横生,发生很多事情和意外。部队上征集的士兵马夫逃亡事件不断发生,尤其让我头疼。各种行李装备屡遭遗失不说,帮着打杂的役差人数也愈来愈少。

虽然一路上我们向途经村落的居民许以重金,却仍旧雇不到必备的人员,不仅如此,那些崇山峻岭里的山民,远远望见大队人马过来,就立即逃避一空。有一天,我们到了一个叫三营殿的地方,不知为什么,那一天从各小队逃走的役差特别多,士兵们受这股逃亡风的影响,军心大乱,纪律废弛。晚上好不容易找地方让全体将士休息下来,我不禁想起之前读过的唐诗里应征出塞的诗句,其中的苍凉悲壮,若非像我当时那样的亲身经历,根本不能理解诗人的辛酸情感和言词的迫切。

从成都出来,走四天路到雅州[1],一路风景和内地旷野上的相仿。但是从雅州出去,天气忽然变得狰狞,山岭陡峭,层峦叠翠,部队走的都是一般人视若天险的山腰悬崖上的羊肠小道,险同剑阁。小路的荒无人烟,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部队沿途遇见的人烟,越来越稀落。这时候正是七月流火的盛夏天气,行路者即使身上只穿单衣衫,仍汗流浃背,更别提队伍里那些一路上背着装备、在崎岖山道屡屡叫苦不迭的普通士兵了;经过雅州时,因为当地的海拔较高,气候竟凉似深秋,而我手下官兵和我自己都还穿着夹袄夹裤,艰辛和周折可见一斑。队伍愈往前走气温就愈低,大伙儿身上都必须要裹上西藏人特有的毪子[2] 了。行军路过一个叫大相的地方,那里的山岭重峰叠嶂,高峻极天。人走在那样的山道上,竟可以高高地俯视脚下盘旋流动的白云。大相岭,相传为三国时的诸葛武侯所开凿,故得此山名。此后,又经过一个叫虎耳崖的地方,陡壁悬崖,危坡一线,格外叫人心惊胆悬;从那里的山脊上俯视底下的河水,如一条飞舞轻盈的白练,清碧异常。山脊上的道路宽不及三尺,两旁山壁如刀削一般,似乎还留有盘古开天劈地时骇目的印迹。我当时的坐骑,是出发前从成都购得的良马。在过虎耳崖时,我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马身体内的惊惧颤栗,它局促不安地扭头、嘶鸣,无论我怎么用鞭子抽打,也不肯再往前一步。行至道路稍平缓的空地时,已是遍身汗流,我想,纵然是内地最好的马,到了虎耳崖这样的地方,也势必会把动物天性中的胆魄消耗殆尽。部队又一路颠簸,向西走了六天,到了泸定桥。这地方是由川入藏的必经之路,也是大渡河的下游之处。只见河宽约七十余丈,下临千古不变的洪流,渊深数百丈,奔腾澎湃,声震山谷。夹岸居民仅六七百户。桥以指头粗的七根铁链凌空悬拉架设而成,铁链上覆着薄薄的木板,人走在上面,会顿时感到天旋地转,头晕目眩。从阴曹地府般的泸定桥出发后又走了二天,才到达打箭炉[1]。

我们部队登大相岭时,按传说所言,人太多的时候一定不能交头接耳。否则冒犯了此地的山神会降冰雹以示惩罚,所以过山岭时,黑压压的一大片军队,却出奇地安静,鸦雀无声,场面十分滑稽。我们竭尽全力登上山顶,看见山顶上有当年带兵过此山的清果亲王留下的摩崖题碑诗,诗碑的上半部分常年为雪掩盖。我弯下腰,用鞭子拨开碑上积雪,但见上书:

“奉旨抚西戎,

冬登丞相岭。

古人名不朽,

千载如此永。”

此时此景,对先人景仰之情,加上诗里的喟叹很符合当时众人长途跋涉的心境,我们几个在山顶上的军官相视一笑,会心地念起诗碑上的碑文。周围有人相和,一传十,十传百,整个在山顶上的军官和士兵们,都跟着大声念唱起来。声音震耳发聩,在山中回荡。不料这样响遏行云的声音,竟使得天气陡然变化了,真如传说中所说一时间阴云四起,拳头般大小的冰雹劈头盖脸地落下来,打得队伍狼狈四散,急奔下山。事后,来不及登顶和下山的官兵,都为冰雹所伤。不一会儿,浓雾又不知从什么地方渗透而来,笼罩住山头。阴寒凝聚,天地为之动容。这虽然是自然界可以解释的一种物理现象,却也是我们出使西域以来所遇见的第一件奇事。

打箭炉,川藏线上著名的交通枢纽,也是川藏交界处位于四川境内的最后一个大型集镇。相传三国时期,诸葛亮带兵南征,派遣其手下大将郭达做先遣部队,到这地方设炉造箭,所以有了今天这个地名。这地方三面环山,经常是一会儿阴云浓雾,一会儿又狂风怒吼,冷冽异常。山顶上覆盖着终年不化的积雪,连盛夏最热的三伏天,这里的人也要穿着棉衣,以防寒流突然来袭。部队在打箭炉住下来,休养几天,官兵们模样都很滑稽,一个个内着皮袄,外面裹着毪子大衣,却还是被冻得簌簌发抖。逢到这样的鬼地方,我也只好跟自己苦笑,内地冬天的寒冷,是由户外天气造成,平时人要是生疟病发寒热,寒是由内而出。唯独这塞外之寒,是生自内外不分的肌肤,冷得莫名其妙,也冷得叫人不可思议。

一进打箭炉城,几乎在第一秒钟,就可以看见身穿奇装异服的和尚喇嘛,填街塞巷,满眼都是。听当地人介绍,当时全城有喇嘛寺12 所,出家的喇嘛有二千余人,居民种族也十分复杂,有四川人、云南人、陕南陕西人、土家族人、回人,也有很多英法各国的传教士。当地的土家族人一般比较迷信喇嘛教,家里如果有三个男人,必将把其中两名奉献给至高无上的佛祖,送到庙里做喇嘛。也有很多家庭,是全家人都去做喇嘛的。所以在打箭炉城,喇嘛组成的宗教群体据有最大的社会势力,能支配一切。普通人一旦出家为喇嘛,身份和地位就像内地参加科举、考取功名一般。所以这里的人都以积贮功德、修炼成为喇嘛作为一生的荣耀。

康藏一带,气候酷寒,田地里可以生产的作物,只有一点点稞麦(青稞),所以当地的僧侣和平民平素多以一种名为“糌粑”[1] 的食物为主粮,佐以著名的酥油茶。有钱人偶尔也会吃点火腿肉,以大麦粉做面食的时候很少。糌粑的制作方法,已经很古老了:先把青稞、豌豆炒熟,磨细成面。吃时用酥油茶或者青稞酒拌合,用手捏成小团送入口中。酥油茶的制法,是以红茶在火锅里熬到十分浓,倒入长竹筒内,过滤掉茶叶渣,再伴上酥油和少许的食盐,用圆头长棍上下搅拌,使之水乳交融,然后再盛进考究的铜壶里,置壶到火上煎煮。待到吃糌粑时,用这特制的茶水润喉,平常也用它做日常的饮料。一般的藏民都嗜此如命。每次饮茶,一饮就是十余盏。我初到当地时,坐下来喝这种酥油茶,觉得茶味腥臭刺鼻,十分难闻。偏偏一起去的年轻军官和我打赌,说是每人要喝下去一碗为数,一碗喝不完的,罚其如数。当了众人的面,我只好硬着头皮,勉强小呷一口,立即觉得胸闷气膈,难以下咽,只好认输作罚,不敢再试了。藏族男子个个宽袍大袖,腰系丝带,头戴呢帽,或裹绒巾,脚上穿毪子长靴。女子穿长衫、毪裙,系腰带,头戴巴珠[2],颈项围珠串。

喇嘛的衣裳服饰,因阶级而异。贵族们个个内着衬衣,外缠红黄哔叽[3] 披单,帽子呈桃形,靴为红呢制成,手拿佛珠,成天口诵佛号;平民,只穿粗呢披单,交缚上身。藏民们住的宅房,全是几层高的楼房。上中层住人,最下面一层往往用于圈养牲畜;屋顶扁平,有时顶上覆泥土,室内和墙壁都彩绘古代山水人物。如果那建筑物为一喇嘛寺,则楼高有十几层,外观看上去金碧辉煌,壮丽华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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