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部队从四川成都出发时,达赖喇嘛也由北京返回藏地。途中,他得到西藏王格伦的密报:“英兵已退,川军大至,恐不利,宜制止之。”达赖当时的处境,真是左右为难,因为他既已经向清朝政府明确求援,就不便反复,所以密令格伦立即派出藏兵数万人扼守住川藏路要地。当时的川边大臣赵尔丰,早已预见到达赖的这一想法,他装作不知道,独自率兵由北道进剿德格叛匪;另一方面,他密令钟颖所率的川军(我们的部队为其中一支)从北面秘密跟进,全军会师于昌都[1]。
全体部队集中在打箭炉待命,休息了大约一周,钟颖统领才从后面慢慢赶上来。我们又准备了三天,才出发。从打箭炉城出关,就到了四川省最偏远的边境,从这里进入前往西藏的大道。自古以来,必经过巴塘、里塘(今理塘)、昌都、恩达、硕板多(今洛隆县)、丹达山、拉里、江达,最后才能接近拉萨——这条路线,就是举世闻名的川藏大路。沿途各站都有清政府的驻扎人员,也被称为“康藏南路驿传大道”。我所在的军队,奉令改由北道出关,行军一日,由折多塘北向,经过长春坝、霍尔章谷、甘孜、曾科、岗拖,到达昌都;或者绕岗拖去往类乌齐、三十九族,再到拉里,这一行军路线,为北路。道路异常荒僻,有时要经过大片的旷野,往往一两天里,都渺无人烟。
我不知道我们是否完全作好了准备,在藏地境域行军、驮运装备,需要“乌拉”[2] 来承担运输,但因为环境恶劣,这差事又太苦,必须两三天更换一批“乌拉”,没有他们,便不能前行一步。此外,所有的弹药粮草、行李乘骑加起来,全军每一个营级单位,都需要牛马牲畜二千余头,而这些牛和马的来源,也全部征集自沿途经过地的藏民。老天保佑我们行军的开始几天,牛和马的数量尚算充足。可是,接踵而来的一个矛盾是,这样高负荷的长途行军,所需经验谋略绝不是那些内地带来的夫役所能够胜任的——更何况行至打箭炉之前,内地差役们已逃走半数了。而且,内地来的马匹,一旦进入藏地,亦有种种不适和惊惧,几乎每每不堪用途。赵尔丰将军以陆军初次进藏,情形不熟,生怕忽遇意外的阻击,“乌拉”的数目不够用,将严重影响我军行进速度,所以终日审势度时,十分小心;在当时的情形下,兵分两路,派我所在部队走北面的路线,也完全是出于安全考虑。
从打箭炉拔营当天,部队就在崎岖的山道上突遇雨雪交加的坏天气,寒风刺骨,全体官兵和劳役、牛车马匹混杂在一起前行。虽然听说过这条路上设有驿站,但路况奇恶,差不多有一半全是蜿蜒向上的山间小径,砂砾遍地,人畜站立不稳,无处藏身。与此同时,山野空旷处风雪肆虐,吹打得人睁不开眼睛,连呼吸都感到困难。那荒地上的山路,时登时降,人一会儿要应付脚下滑倒的危险,一会儿又气喘咻咻地爬坡。沿途也看不到任何村落。挣扎了一天,好不容易到了一个叫折多塘的地方宿营,时间已是晚上七点。天黑路滑,长蛇一样的大部队仍在蜿蜒蠕动,零落而至。士兵喧呼声,牛马嘶鸣声,夹杂着风雪呼吼,直至夜半才渐渐平息。官兵们个个含胸缩颈,面无人色,且躺倒下来,仍战栗不止——其凄楚状况无法言表。我则是在到达宿营处后,倒头便睡。第二天,号令一响,部队又开拔了。
由折多塘经长春坝、道坞、霍尔章谷,再到甘孜一带,沿途倒是渐有村落人家。居民一般有数十户到数百户不等。途中亦有小村落及位置偏僻的喇嘛寺。这一段路程,我们走了二十多天,也许是上苍开眼,一路上都是少有的晴天,道路也全都是沿着山体的腹地或山沟向前,比之前平缓不少。当走得舒服惬意时,我还是会想起刚出打箭炉城后,那第一天的恶劣天气,官兵们真是饱尝了风雪之苦,当时每名官兵心里头都在嘀咕,前方山道,一定会有比这种地方更苦的境遇!想不到,第二天一早,天气竟一路放晴,风清日暖、细草如茵,官兵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们走过的地方,有时两面的高山峰峦直矗,山巅积雪,横如匹练,丝绸一样闪闪发亮;有时出岫白云,与摩天积雪共为一色。大家纷纷凝眸远望这瑰丽的雪山风景,兴奋异常,几近忘掉塞外行军之苦。我当时担任部队的督队官,每天起床最早,必须在黎明之前完成统筹,率领或通知各部队藏人向导和各营监营官,乘马先走。我记得那是将要走到长春坝的一天,天空湛蓝,风和日丽。极目远眺,草天相接一望无际。藏民向导似乎是不愿辜负这良辰美景,纷纷扬鞭策马,你追我赶!一时间群马奔腾、疾驰如飞。我也被眼前这优美异常的风景吸引着、感动着。虽然那时,我的马术尚欠精当,却因一时热血沸腾,策马追赶上去。谁知我身重腿轻,左右颠簸几下,险些落马。勉强在一片霞光中勒住坐骑,慢步跑回宿营地,已经是汗流浃背,两条腿疼得不能再走路了。
部队行至道坞时,看天色尚早,我叫来一名年轻军官,一起步行到营地近郊。在那疏疏密密的树林里有十几户居民。暮色中,周围的草美而细,风景如画。树林外面,有一道长长的河沟,宽四五尺,碧水清浅。水中鱼儿品种繁多,个个长得大而肥美,在我们的脚下往来游跃。我们正苦于没有东西吃,刚刚想要下河捕鱼吃。转念一想,散居林间的那些居民,看不到谁家门前有鱼网罟箩,正因没人捕食,那鱼儿才繁殖得这样密集。思来想去,我觉得其中一定有原因。于是找来一名藏族的通事,一问才知道,原来藏人死后,不用棺材,只用一层薄土盖上,再请来当地的喇嘛为死者诵经超度。在这一过程中,又有专人用刀割碎尸体,抛掷到指定地点,以饲雕鸟。这样的葬仪形式,称之为天葬;死后,尸体以火焚之,称之为火葬;一般底层的、地位卑微的死者,则是把尸体投扔进河流,任鱼鳌食之,称之为水葬——也是因为有此葬法,藏民是不吃鱼的。我们明白真相之后,也不再吃鱼了。
霍尔章谷[1] 只有百十来户居民,已经改掉了原先土著民的生活习俗,归附文明社会。清政府委派理事官监管此地,因此汉人也有不少。部队出关之后,沿途看见的都是红脸膛、衣袄襟带往左面斜挂的藏民。他们平常的饮食,多以糌粑酥油为主。并且,很多人家都是居住在荒山野岭的散户,根本看不到在自己家乡吃惯了的蔬菜水果。每天行军疲劳,竟吃不到一顿像样的饱饭。从打箭炉出发时,原计划是要多带些食物的,可是,我们军中有一个十分讨厌的管事者,叫林修梅,他竟竭力反对,不允许大家多带粮食,以免半路上粮食短缺,大家会因为吃不习惯藏地的食物而食不甘味,至以为苦。直到部队开进霍尔章谷,大家才看见了和内地相似的集市,众人兴奋不已,立即派人去购买了一头肥猪、几斤鱿鱼,切碎,用豆豉炒好。除了当天晚餐被吃掉的那部分外,还把剩下的分两桶盛好了,放在马背上带走。那个名叫林修梅的军官看见了,嘴里仍喋喋不休,抱怨大家不把他的话当回事。大家对他的抱怨,干脆爱理不理。以后每天用餐,大家坐下来,分享那些猪肉鱿鱼的时候,林修梅却比其他任何人更起劲儿,吃得也最多,我由此看到了他骨子里的卑劣馋酸。
途中,我们时常能看到千百成群的牛马、悠然恬静的牧场景象,我们也没有时间去欣赏。部队在霍尔章谷停下更换“乌拉”,弄了整整一天还没有全部换齐。半夜,官兵正在酣睡的时候,忽然听见四面八方的人声和牛马喧嚣,我连忙起身看,原来是当地的藏民们给部队送“乌拉”和牛马来了。放眼望去,漫山遍野而来,数目不少于一千。我不由得坐在那里发愁:等到明天早晨要把所有牛马替换掉,驮装捆绑,不知要弄到什么时候?等到天亮一看,外面的藏民们正每人挟抱着一骆[1] 货物,在往调换的牛背上安放。每骆货物都超过一百斤,而藏民们搬弄起来,竟然举重若轻。到下午一点左右,两千多骆的粮食弹药竟然都全部捆载、调换完毕,藏民身手之敏捷,是汉人无法比及的。若不是在现场亲眼所见,真叫人不敢相信。藏民们健壮的体格,让我不禁对这个生活在高原绝地上的民族心生敬慕。难怪唐朝的时候,中国的北方边境屡遭侵患,就连当时有着赫赫威望的一代名将郭子仪和马璘[2],都不敢轻易和这些边疆言战,能议和的,尽量坐下来议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