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傍晚宿营的时候,牛马总要拥挤到草坪中间,那些随行的藏民们卸起装备来,动作更为神速。两千多头牲畜,不到一小时已全部悉数卸完。藏民一声吆喝,牛马们立即四散,满山满谷到处吃草。天黑后,那些藏民站到旷野上一声呼哨,但见山头群牛攒动,争先恐后,全都自动自发地回到宿营的地方,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去驱赶!藏民们也就是就地打一根木桩,用惯常的长绳子一系,那些牛马亦纷纷自行排列成若干行。长绳中再系无数短绳,拴在牛蹄上。牛倚绳,或立或卧,秩序井然。让我记忆深刻的是有一天晚上,半夜起来小便,见帐篷外面风雪交加,原先位置上的牛一头也看不见。我非常诧异,急忙找来卫兵询问,经他用手指点,才知道那千百匹牛统统躺卧雪中,酣然无事。大雪已将牛的身躯盖没,走近去看,像是旷野上有无数雪堆,隐约起伏,要不是其中有几匹在积雪堆里转侧蠕动,根本想不到那些全都是热血的动物啊!
到了甘孜、曾科、麦宿(削)、岗拖一带,地势开始陡峭,满世界峰峦横亘、冰雪弥漫。部队每次从山的腹腰处经过,山水泻冰,天空竟有冻结了的万丈瀑布直直地垂落,融化的雪水在地面上汇集成宽度达十数丈的冰原。人马通过时,必须先派人用铁镐凿地敷土,方能够勉强保持身体的平衡,不至滑倒。山谷底下,远远看过去,那些夏日里奔腾不息的溪流,也全部凝结成了冰。部队辎重[1] 一干人,牛马数千,负重踏冰而过,冰面的破裂声,吱嘎不休。即便隔开十数公里,也能够听见。季节已近深秋,一天比一天严寒,每天必遇大雪纷飞,朔风怒吼。每一天行走途中的人马牲畜,皆灿若银装。我骑坐在马背上,不禁脱口吟出一行诗来:
“冰敲马蹄铃声细,
雪压枪头剑气寒。”
这样的句子,全是写实,也从另一个侧面记录了途中艰辛和所经历过的触目惊心。
从麦宿(削)再向西(雅龙江),河深水急,茫茫雪野,根本看不见渡船的影子,没有人烟,也没有桥梁。如此庞大的队伍没办法过河,只好临时做皮划船。用山野谷地寻来的野藤做船体,以牛皮为船壳,做成半只香瓜的椭圆形状,放到水里,倒也轻捷如燕。那一群群宛转在波涛之上、蓬头垢面的士兵,一时间倒也似真似幻,做了回凌波仙子,波浪耸起时好像在登山,波浪下落时又好像快要坠落到深谷,就这样颠来荡去。我隔了河岸站在滩上看,不禁惊出一阵又一阵的冷汗!幸亏这条河的河面不算太宽,波澜较小,大一点的皮船可载重四百斤,小一点的也能载上二百多斤。凡所乘的小船,均以一张牛皮革扎起,较大的船用两张,士兵们要时不时地用酥油涂在牛皮的结缝处,以防浸漏。一列船队先渡辎重,然后再返回来渡载官兵。船小人多,每过一次,都要用好几天时间!我的那一营人马,竟足足渡了三天。河流又多,花在渡河上的天数,多得令人难以置信。幸好藏地的牛马都会游水,每次要过河时,先放一头牛下水,系在对岸,再放其他牛和马入水,根本不用吆喝驱赶,这些牛马就自动地往对岸那头牛站立的位置群集而去。
在那样一个绝无人迹的苦寒之地,这千军万马,竟然也一点一点地挪过了那旷世急流。
在渡岗拖河[1] 时,我在河岸边留宿好几晚,经常能看到深山里有数十只野鸡成群结队地在地面飞行。只要有空,我就约同伴带枪进山,每天都能击落数只,拎到江边剖洗干净,把鸡肉切成小块,拌上胡豆酱爆炒,味道异常鲜美,远不是家乡一般禽类的肉味所能及的。事实上,在西藏这样的高原旷地行军,最苦的未必是路途的艰险,依我之见,最苦的是每天早晨起床的那段时光。
部队到了甘孜以后,沿途能见到的居民越来越少。赵尔丰将军所定的路程,至少还有一百二十里以上没走呢,不是一天两天所能到达的。而且地僻荒远,根本看不见任何驿站。没有驿站,就意味着不会有官兵来帮你准备取暖的燃料和充饥的粮食,在这荒郊野岭,一切都要自行动手;况且行军路上都是自己带帐篷,安营扎寨时随意架设,出发时又要立即拆卸,每天起床必须赶早。部队进入西藏之后,每天都在遭受刮风下雪的恶劣气候的侵袭。半夜里,雪堆满帐篷顶,第二天早晨起来,第一件事情就是拆卸帐篷,扫去积雪,再燃起一堆火把潮湿的篷布烘干,否则带着水汽的篷布就会沉重无比,驼运时很费力气。最令人感到痛苦的事情是天将亮未亮之际,帐篷已卸,寒风削面,人刹那间暴露在寒流之中,如鹄立旷野——只为把帐篷烘干去湿,再弄到驼牛的背上,前后大概要花去一个半小时。这段时间,大家的手脚僵冷,不由自主地战栗呻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来助你取暖——哪怕一点点微小的温暖……这样的痛苦,决不是寻常人能够感同身受的,也不是任何语言可以形容的。如此,我们在路上走了五十多天,终于到达预定的目的地之一——昌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