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当地的第巴带着他的舅舅加瓜彭错来见我。彭错的职务是在一个叫贡觉的地方任营官,六十多岁年纪,看上去仍是一副伟岸大丈夫的气派,而且样子很和蔼。一见面,他就情绪激昂,声泪俱下地跟我讲诉藏王历年来如何虐待他们这些地方小官的情形,并且说:“今天见了汉人长官的威仪,真有一种脱离水深火热的欢喜啊。”我无话可说,只好竭力加以抚慰。彭错诚恳地邀约:“这地方离我在的贡觉并不远,我家虽然只有几间草房,你不嫌弃的话,去尝尝我老伴烧的菜,好吗?”我十分高兴答应了。第二天,我们动身,带了第巴和营部几个军官,走了十几里路,过了一条小河。这条小河宽数丈,有一艘二丈多长的渡河船,宽约三尺,是劈开滚圆的大树用工具剜凿而成的,没有更多的加工,完全是太古时代遗物的样子,过渡时非常平稳。又往前行二里多路,就到了彭营官家。原来他的家也是一幢富丽堂皇的巨宅。彭错夫妇到村子外面迎接我们,总共有六十几个人,见我们到了,纷纷呈献自己家里做的果饼点心。彭错笑得格外开怀:“家里小孩喜欢唱歌跳舞[1],还不错,我们一起去看看?你在部队行军打仗,恐怕很少有这份闲暇吧?”说罢引我们进一个很大的大厅,顿时就有十几个艳妆女子,翩然舞袖而至。她们的歌声抑扬动听,舞姿热烈奔放,历时半小时表演才结束。彭错又约我去园子里比赛射箭。我们走出去时,空地上已经预备好了很多弓箭,弓箭的质量,当然比不得内地的手艺,看上去粗笨不堪。我在家时就喜好这些古代的弓矢,不过,用过火枪之后,祖上传下来的箭术就好比广陵散了;想不到在西藏竟能和它重逢,真是一种意外的惊喜。我于是带手下人在那里比射一番,十分尽兴。射箭结束后,彭错又牵来十几匹良马,说:“这地方男男女女,大多能骑烈马,拔地上物,请你来参观。”他带我到河边上,一眼望去,只见前面平原数里,细草如毡,每隔三四十步,立一根球竿,竿高尺许。那些骑马的女子,头发全用丝带束住了,袒露右臂,骑在马上,疾弛如飞,骑到一根立竿的地方,就轻盈低伏,伸手拔竿。这样的马上游戏,以拔竿的多少决定输赢。我注意到其中一名女子,年纪十五六岁,相貌虽不算最姣好的一个,但身手敏捷矫健,十分抢眼。我看见她俯身马背,一口气连拔了五根,其余的男女骑手,不过拔一二根而已。众人都为这场精彩的骑术表演热烈鼓掌。最后,彭错带我回到驻地。我参观了他楼上所设的大经堂。堂前放置着一尊庄严简朴的佛像,周围的陈设高贵雅洁,只是佛像前有一只略显歪斜的圆碗,碗上还装饰着金花,感觉和其他陈设不相称。我问了这只碗的来由,孰料这只碗不同寻常,竟然是用人的天灵头盖骨加工制成。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扭过头去,不想再多看它一眼。旁边又有人告诉我,在西藏各地的喇嘛寺里,都有一只这样的碗,是用来祭祀神灵的器皿……我还是不能理解这样的事情。参观结束,坐下来赴宴,首先端上桌的是面食,大家边吃边称赞起刚才比试骑术时西藏女孩子们过人的体力。我也顺着话头,盛赞那名连拔五竿的骑马女子,即使是训练过的男人,也不一定有她那样非凡、干净利落的本领。听到这里,彭错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他告诉我:“你所称赞的那名女骑手,是我的侄女,名叫西原。”
我顿了顿,仍是赞不绝口,第巴却在一旁微笑着说:“长官如果中意的话,送给你做小妾如何?”
众人皆大笑,我也只是随大家一笑而已。紧接着宾客们一一入席,端上桌的菜肴很丰盛,都是由彭错夫人亲手烧制,味道很好。我喝酒素来不行,那一天,却破例喝了不少。最后端上来一盆酸菜鲜鱼汤,鲜美无比。我已很长时间只吃牛羊等腥腻食物,虽然顿顿都有名贵的宣威火腿,但早就厌倦了,喝到这样别出心裁的鱼汤,真是一餐之惠毕生难忘啊!彭错的夫人在一旁看见我那么爱喝那盆汤,竟然另外叫人装了一盆,吩咐我带回去。宴席结束告辞,彭错夫妇俩都出来了,一直将我们送到河对岸。回到先前的营地,已经是薄暮时分。
工布这一带,原来的民风就很纯朴。我来了之后,政策上尽量沟通安抚,很快人心大定。汉族人和藏族人之间的感情也融洽多了。藏族的一些地方官员,例如庙里的喇嘛,不时借考风问俗的理由到我营地走动,夸赞我们军队带来的种种好处。唯一的威胁来自离工布不远有一个叫波密的地方,民风强悍残忍,经常有人借做生意的名义,来工布窥探情况,实际是想要乘虚入境,来劫掠财富。历史上,波密周边的市镇,如工布、硕板多到拉里一带,常受到他们的骚扰和掠夺,其中工布受害最甚。政府也曾屡次用兵出征,想一举征服他们,只因波密地势实在复杂险要,敌人顽强,一时没有结果;这样拖下来,周边地区只要防御警惕稍一疏忽,就要遭受荼毒。附近百姓,听说波密人打过来,全都畏之如虎狼,谈者色变。了解到这一情况,我从全局上更清楚了自己所要做的事情。我本来的想法是,既然大军入藏以后,达赖、厦扎相继出逃到印度大吉岭,投奔英国人去了,西藏也就太平了,应该乘这股东风,仿照四川康定一带的治理条例,拟出个治安平定章程,让西藏变成内地所属的一个省份,甚至已经把建省、军队、交通、农业、教育、矿务等六件大事,一条条地列出章程来了。幸亏这些想法还没有写成文字上报。听了这些僧侣的话,我才知道西藏的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容易,仅仅是波密一带出没无常的强盗,也足以值得被当成一个强悍的对手。这种情况如果长期不改变,必定要祸及其他地方。我决定集中精力研究波密。它的地理方位是在工布的东首,有两条道路可以进去,一条是由冬九[1] 到鲁朗;另一条路由白马岗[2] 进觉拉沟,都是在工布境内。波密又是一个万山丛沓的偏远之地,绝少出产粮食果蔬,民性赤贫而强悍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有一天早晨,我起来前往附近的喇嘛寺游玩,半路上正好碰见第巴。他诡秘地笑着说:“彭错听见你一直讲西原好,早就想把他侄女儿送给你,做个佣人也好。西原自己也很乐意,连到你这里来的衣服和行李也准备好了。今天彭错夫妇俩打算亲自送她过来,你不会因为这好像是西藏土人的陋习而拒不接受吧?”我愣在那里,一时不知该怎么反应,过了片刻,才知道自己一句戏言,竟缔造了这样的结果,因路上人多,不便细谈,就约第巴到喇嘛寺里再说。见了寺里的高僧呼图克图,忍不住当了第巴的面把西原的事情说给他听。呼图克图听罢大笑:“哎呀,这真是一件好事,让我来做证婚人,怎么样?早就听说这女孩身手矫健,比一般男人还厉害,给军人做内当家,肯定不会拖累你的。”我知道这件事基本已定下来了,也就大方地笑着答应了。第巴先行告辞,剩下的时间里,我和呼图克图聊天,听他讲了很多西藏古代神话。忽然第巴又神色仓惶地走进来说:“几百个波密野匪,已经于昨天窜到觉拉沟一带!”我询问了详细情况,辞别呼图克图,回军营亲自带两队士兵疾驰而出。追了三十多里,到了第巴所说的觉拉沟附近,发现那里已经被野匪连夜抄掳劫掠一空,那一带的人民已经逃窜四散,只有一位老人战战兢兢地出来见我。我想了想,觉得野匪们逃得还不算远,快马加鞭的话没准能追上,就命令一个向导带路,准备继续向前追赶。哪知老人闻之色变,一个劲儿地劝我们不要追赶。因为前方地势不明,很难真的追上,我打消了先前的主意,率队回自己的营地。在这段时间里,第巴和彭错夫妇已经送西原到了我住的地方;范玉昆、张子青等同事聚集在那里,等我回来庆贺。彭错夫妇领西原从人群中挤出来见我,只见西原靓衣明眸,楚楚可人,我心里一阵欢喜怜爱。既然来了这么多贵宾客人,又有子青等同事帮我料理,那天晚上,军营破天荒地为我们举行了婚礼。大家帮忙上灯、搬开桌椅、倒酒、烧菜,不一会儿,众人入席,畅饮起这天作之合的喜酒。在我们那一桌,子青约第巴猜拳,每次第巴都输,输得实在不能再喝了,子青却还要一杯接一杯地罚他。大家吃到一半,第巴颓然醉倒,成了一团烂泥。于是彭错夫妇起身告辞,一副尽情尽兴的样子,扶第巴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