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国川:您主要是从代价的角度来评价革命。
李泽厚:如果不革命,社会本身可以更好。法国大革命多少年,结果让英国跑到前面去了,因为英国政权稳定,建立了比法国更稳定、巩固和适应性强的政治体系和制度,发展更平稳。但是因为没有经过革命,英国人的等级观念很强。你看描述上世纪三十年代的电影,这都是没有革命的坏处。但比起来,多少人头多少血,反而延缓了社会的发展。
马国川:在欧洲,法国和英国是两个典型国家,走的是完全不同的道路;在亚洲,中国和日本的道路选择也是明显不同的。
李泽厚:平等、正义的社会观念,中国现在还是比日本贯彻得要好。这是拜革命之赐。在中国,平等、正义的社会观念比较广泛地被大家接受。从前,梅兰芳等戏剧名流,即使名声再大也是与妓女同列的“倡优”,有身份的人是不能与之往来的。1949年之后,他们的社会地位改变了,成为“人民艺术家”。你看在印度,到现在许多人仍然认为,人就应该是不平等的,有些人生来就是贱民,低人一等。所以说,革命也是有好处的,不可一笔抹杀。
马国川:上世纪的中国,一味地提倡革命,肯定革命,歌颂革命。而现在有另外一种倾向,就是完全否定革命,认为革命就是群氓的盲目运动。
李泽厚:不对,如果这样的话,革命党根本不可能取得天下。我反对把革命神圣化,也反对把革命丑陋化。革命中有许许多多可歌可泣的崇高事迹,具有重要的伦理学的教育意义,尽管并不一定符合历史规律。
现在的一个很大的问题是,很多人都是用情绪左右自己的判断。不管是对现实问题,还是历史问题,都带有情绪,尤其是以对现实的情绪来研究历史问题,这是得不到真正的客观真理的。我们要理智地、冷静地、客观地对待历史和现实。不能因为今天的问题而否定历史,也不能因为历史而无视现实的问题。对具体历史事件和人物要具体分析和对待。非常明显,现在一些人对现实的情绪左右了他们对历史的看法。要么左,全盘肯定革命,要么右,全盘否定革命。
马国川:对于孙中山这个革命党人怎么评价?
李泽厚:台湾说孙中山是“国父”,大陆称孙中山是“革命先行者”,因为都有现实的政治利益在内。真正客观评价,要过二百年以后才能做到。
马国川:前不久,有一位历史学家接受香港媒体采访时说,孙中山就是一个空头革命家,没有什么建树,而且与外国签订一些“密约”。
李泽厚:这种批评过头了。孙中山作为一个有理想的年轻人,还是很了不起的。他说过,第一是爱革命,第二就是爱女人,第三是爱书。他的确为革命奔走奋斗,愈挫愈奋。孙中山为了革命与外国签订一些“密约”,这是可能的。但是他也可以以后不认账,因为搞政治的人常常是言行不一、口是心非的。
也有人批评孙中山的思想前后不一致,这也是把政治家错看成了思想家。政治家不讲究思想的什么系统性一贯性,他们和书斋的学者是不一样的。他们的思想言论随时势变化而不断变化,甚至出尔反尔。这对学术研究却是不允许的。
革命不是孙中山一个人干的,辛亥革命是很多人一起掀动起来的。所以我讲,有革命党是必然的。
马国川:有革命党是必然的?
李泽厚:有革命党、有革命思想甚至有革命是必然,因为清末政治腐败非常严重,连梁启超也讲革命,梁启超是为了推动改良而讲革命。但革命成功却并无必然,是相当偶然的。
马国川:您在八十年代讲“救亡与启蒙的双重变奏”,辛亥革命时,革命和改良的竞争局面,是否也是“双重变奏”的一部分呢?
李泽厚:二者是不同的。辛亥革命主要是政治上,我所讲的启蒙不完全是政治上的。启蒙讲个体的自由、个性的解放,和政治不是直接相关的。“救亡与启蒙的双重变奏”虽然我是从辛亥讲起的,但展开是从“五四”讲的。
辛亥革命确实也有救亡和启蒙的问题。当时,革命党认为清政府出卖汉人,已经是帝国主义的走狗了,要救中国必须把清政府推翻。这就是救亡。陈天华的《猛回头》呼唤的就是救亡,压倒了邹容《革命军》宣传的启蒙。结果,名义上建立了民主共和国,但并无意义,各方面比过去还糟。袁世凯不也想做皇帝吗?因此“五四”才大讲启蒙,但后来又被救亡压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