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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英时:回首辛亥革命,重建价值观念(4)

告别皇帝的中国 作者:马国川


 

马国川:怕混乱,怕不稳定的思想,似乎和中国古代“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的思想有联系。二者的逻辑很相近的:宁肯做一个没有什么个人自由、但是生活平稳的奴才,也比混乱的状态里边做一个自由的、有权利的人好。

余英时:是啊,这种逻辑要打破。许多情况之下,到了某种时候是有混乱,在美国我就看过很多混乱。我初到美国,黑人地位根本不能跟现在比。现在黑人都做总统了,中间经过多少混乱,最终厘清了道路。

马国川:从北洋军阀到后来又变成了国民党的党国体制,这里面是不是也有一个内在逻辑?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余英时:这牵涉到国际形势,中国走到这一步,日本侵略是最大的关键。日本在二、三十年代完全控制在军国主义者中下级军官手上,骄横已极,自信可以用武力称霸亚洲,中国成为他们的吞并目的所在。日本侵略,民族存亡之秋,需要依靠强有力的政党凝聚力量,一致对外,所以国民党在抗战时期的口号是“一个主义,一个政党,一个领袖”。大家都要拥护党,于是培养出一个党国体制。

从某种意义上,1923年“改组”后的国民党也是从苏联来的。孙中山急于成功,无法很快拿到政权,就学苏联的方式,然后把集权的党组织建立起来,党高于一切。

我的政治记忆从1936年西安事变和次年抗日战争开始,我上过一二年的临时中学,对国民党坚持的“党化教育”印象很深。

历史上有什么王朝可以是永远维持的?中国最长命的朝代是周朝,八百年,中间好几百年还是战争状态。抗战胜利后,国民党在重庆豪言壮语地声称,周朝八百年,我们国民党六百年总该有吧?!并不是所有人都相信,但是有一部分人是相信的。可是,没到两年就完了。“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前车之鉴,清末是一个很好的历史教训。

马国川:在您看来,中国应该从辛亥革命中吸取哪些教训?

余英时:实质问题是,中国在现代化路上前进了多远?比如,日本变革那么大,虽然仍保持着天皇制度,但真正实现了君主立宪。中国虽然搞了民国,但是没有实现宪政。二战后,日本在美国压力下实行了民主选举,重写了新宪法,军国主义大体上不是亚洲和平的威胁了。多数日本知识界的人(就我认识的来说)是爱好和平的。几年前大江健三郎在普林斯顿大学访问,他便是反对原子弹的先锋,给我印象很深。

马国川:现在一些人相信,只要有了钱,就可以打造一个大国,现在“大国崛起”的声浪很高哩。

余英时:我承认,现在大陆的经济实力在增强。但是,是不是一个文明大国,要比文化,要比艺术,要比科学,比人文研究。并不是有钱了,就能够成为现代国家。腰缠万贯的暴发户并不等于有教养、使人起敬的社会精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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