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改革其实是媒体改革
马国川:您现在生活在中国,如果拉长历史镜头,从一百年的历史来看,您觉得中国社会有哪些进步最值得关注?
刘香成:《华盛顿邮报》前驻京记者潘公凯离任后写了一本书,他说中国人现在的生活是五千年来最幸福的生活,但只是从物质生活来说。我同意他的观点,物质生活是一个指标,但不是唯一的指标。
历史可以往后看,不能够往前看。以韦伯的理论来说,现在中国执政党是有合法性的,因为业绩在那里。这是一种“绩效合法性”。但是,恐怕没有人敢否认,现在中国的制度是不完善的。权力仍然占据社会的最高位置。一个很优秀的人才能去文化部当一个处长就觉得无比荣幸。可是,美国人最好的人才不会去文化部当一个处长,美国也根本不存在文化部。
中国按照现在的路走下去,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一定要改革。中国人最怕的就是乱,为什么中国人自己相信会乱?如果不怕乱的话,就会让人家改革,至少改革阻力会少一些,改革速度会快一点。
马国川:那么在您看来,中国最重要的改革应该是什么?
刘香成:是媒体的改革。中国没有一个很成熟的平台,可以理性地把话说透,能够做到信息多元化也不容易。中国需要越来越多的成熟媒体。在媒体平台上,大家可以理性平和地讨论事情,而不是通过这个平台再去教育别人。如果以教育群众的姿态面对读者,读者也不会买你的账。
马国川:“作之君,作之师”这似乎也是中国的传统呢。毛泽东最大的愿望是当老师,当然,他不是当一个学校的老师,而是要做全国人民的教师。
刘香成:随着公民社会的发育成熟,政府要慢慢从这里退出,或者在这个基础上进步,进步其实就是要退出。
《纽约时报》是不完美的,《华盛顿邮报》也不完美。但是在美国社会里面有无数的《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能够容纳无数的不同声音,因此美国的软实力就上来了。
马国川:就是当所有的声音都能够有机会呈现的时候,一个国家才是成熟的国家。
刘香成:一个现代国家,一定要有多种声音。当然,在美国政治上不准确的想法和舆论很难进入很主流的媒体,但是你不去看《纽约时报》,你在别的地方可以看到这些舆论,是不是?区别就是这么一点点。
所以,我一直说,最后的改革,其实是媒体改革。但,媒体的改革很难。
马国川:怎么去改革呢?
刘香成:道路肯定要中国人自己去选择。所以有时候我特别矛盾,因为知道现实非常复杂。如果一定要找共识的话,至少一个共识是没问题的。不管现实有多大的复杂性,这种复杂性绝对不是集中权力的理由。不能说现实太复杂了,要把权力更集中在我手里,才能干好。
马国川:其实普世价值争论到最后,“独特论”变成“中国模式”,声称中国这一套好,好像在世界上都有普遍意义。
刘香成:这又走偏了。你现在还是社会主义的初级阶段,那中级、长期的目标肯定要民主。有些中国人特别喜欢这个,要过瘾就过瘾,不要让这种东西绝对化。
马国川:当年你到中国来的时候,中国还是一个农业社会。三十多年过去,中国现在基本已经是一个工商社会,这种社会形态的变化可能意味着,中国社会的体制变革可能出现新的形态,可能从以暴制暴的权力更替,转变成为和平的社会转型。可是另一方面,悲观情绪似乎在中国社会蔓延。
刘香成:我不知道。我觉得我们从事新闻工作的,有机会去观察世界,观察而不要下结论。在观察过程肯定会有一些结论,但这些结论也是暂时性的。
最近一个人写文章说我既是中国人,又是美国人,写得比较深刻。我在一个很痛苦的位置上。这样看也不行,那样看也不行,跟我所认识的客观现实都有差距。
1981年我去台湾,官方安排我去金门采访,金门军区司令请客吃饭,我说我感到很亲切,因为人们的肢体语言、气氛让我感觉像在人民大会堂。一模一样的沙发,大陆喝茅台,你们喝“高粱”。整整三十年后,今天的台湾不是也实行了平稳的民主转型吗?
总起来说,对于中国的未来,我愿意把自己放在乐观的一边。
采访时间:2011年6月25日、30日
采访地点:北京景山西街大石作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