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南门脸》上(7)

南门脸 作者:雪屏


 

桃儿自小就知道,这条街上有三大怪,一怪就是馋嘴儿姜奶奶。二怪呢,二怪是病秧子拨鱼儿,拨鱼儿打二十岁就要死要活的,成天抱个药罐子,是老秦家的常客,一晃儿四十多年过去了,他把那些五大三粗的爷们儿都熬没了,他呢,还泰山顶上一青松,拿个板凳坐门口看热闹,隔五分钟给自个号一下脉。三怪是簸箕两口子,没一天不打,没一天不闹,把这条街弄得鸡飞狗跳,从结婚那天起,就不对付,嚷嚷着打离婚,可是打归打、闹归闹,却又什么都不耽误,眼下都仨孩子了,还不消停,开头秦惠廷还去拉架,末了,他也灰心了,怕是得打到他们踹腿才算到头……眼不见为净,天一擦黑儿,秦惠廷就赶紧闭门,任他们把房梁子挑了盖,也随他们便。想是这么想,秦惠廷却做不到,他生来热心肠,跟街坊邻居猜仨赚俩,藏奸耍猾,他下不了手,更不会去踩咕谁,他老伴儿就说他爱管闲事,管闲事连后脑勺都乐。

梨儿见爹妈还抻着耳朵听隔壁的动静,不想再陪他们玩藏蒙哥了,她困了,夜里都三更了,桃儿还不睡,说她失眠了,然后就折腾,一会儿翻抽屉,要找书看;一会儿又把闹钟掖柜橱里,嫌吵,结果,把她也鼓捣醒了,她只好起来给桃儿沏一缸子红糖水,红糖水安神,等她坐开水,沏好,见桃儿钻进她焐热乎的被窝里睡着了,还一个劲儿吧嗒嘴儿,气得她反倒半宿没睡。“我回去睡了,你们接着瞅蹭儿戏吧。”梨儿打着哈欠回屋了,屋里齁冷,想当年,她们姐四个在一块堆儿,挤挤插插一屋子,乱哄哄,却三九天也不觉冷。她真怀念那个时候……

明明知道她跟那个姓冯的已经岔了,可是枕头底下还仍然放着他送给她的手绢,那是他们的定情物。她只有枕着它,才睡得踏实。他给她的手绢上,绣的是一匹马,因为她属马,作为回礼,她送了他一只小白兔,因为他属兔,没承想他打小就怕兔子,拒绝吧,担心梨儿不高兴,只好勉强接受了,却吓得再不敢回单身宿舍了,四处借宿去……那咱儿,他还在给苏联专家当翻译,能哩哩噜噜说一嘴的老毛子话。

姓冯的轻易不敢跟她挑刺儿,他一跟她充能耐梗,她就拿兔子吓唬他,他立马草鸡了。他们曾经那么好,赶上下雨,他总是蹅泥泡水地送她回家,一件雨披他硬是给她披上,自个淋成个落汤鸡。有一回,他淋病了,躺宿舍里盖两床被还哆嗦,她没白带黑地伺候了他三天。

事情就是那时候发生的——他们谁都不知道俩礼拜以后,苏联专家就都回国了,而他也调到大三线去了。两个人抱头大哭了一场,她说她已经把身子给了他,就是他的人了。他叫她别傻了,把他调走是一种惩罚,往后怎么样,还难说呢。

“三姐,你怎么还没睡呀?”桃儿进屋来,问她。

梨儿随便拉个借口:“你们忒吵了。”

“都是车轱辘话,咱爸咱妈嘚啵起来就没完,什么陈谷子烂芝麻,都倒腾出来了。”

“嗯。”

“你明个上早班,闹钟上好了?”

“嗯。”

“我也得歇着了,歇个礼拜天比上一天班还累。”

桃儿躺下就着了,梨儿天亮才合眼,眯瞪一小会儿。

4

瓜儿开始没打算把什么都告诉桃儿,没告诉桃儿的事儿就更不能告诉她爷们儿了,夜天晚上她爷们儿往她跟前凑合,她躲开了,他还挺不乐意的……不过,一个人守着秘密过日子,怪难受的,这么着,今个儿一下班,她就坐两站无轨,到桃儿她们轮胎厂门口来候着桃儿。桃儿原本想看厂篮球队练球来着,三天后她们厂篮球队就该跟拖拉机厂比赛了,她怎么也得跟着站脚助威。车间的姐妹都以为她是个球迷,其实,她还不是为了他?瓜儿冷不丁来找她,打乱了她的原计划,好在桃儿有这本事,即便是吃糠咽菜,也能装成刚打全聚德吃完宫爆鸡丁出来,保管人家看不出痕迹来。桃儿在传达室门口,一见瓜儿抽皱摆囊的模样,就知道,出事了,赶紧拉她到僻静地界儿,问她:“怎么了,跟我姐夫掐起来啦?”瓜儿摇摇头。桃儿又问:“手头不宽裕,家里揭不开锅了?”瓜儿还是摇摇头。桃儿急了,开始尥蹶子了:“有话就说,总放出溜屁算怎么回事!”

瓜儿咬了咬桃儿的耳朵,桃儿又惊又喜,吹气冒烟儿地问:“我姐夫知道了吗?”瓜儿眨巴眨巴眼儿:“没呢,我怕万一开个谎花,丢人。”桃儿说:“你有小医院的病历本儿,还憷什么窝子,怯什么阵!”她拽着瓜儿就走,这可是她姐给她怀的头一个外甥,她怎么能不上心?她把瓜儿直接驮回家,叫她躺着。“告诉我姐夫,打今个起,对你重点保护。”瓜儿起身来要备晚饭。“瞧你说的,我有那么娇气吗?”桃儿怕她崴了脚摔着。“躺下,我给你剁馅儿,包葱白儿饺子吃。”

瓜儿舍不得。“一顿饺子,合六张烙饼,怪祸祸的。”瓜儿就是一个过日子的人,凡事都拿烙饼来做计算单位,交电费她不说交电费,她会说“一份大饼炒鸡蛋没了”;马路上摔个跟头,把饭盒压瘪了,她不说饭盒毁了,偏要说“连饼带锅铛子都糟践了”。没办法,天生的烙饼脑袋。

至于一个跟头栽那,把磕膝盖跌破了,她却不往心里去,甭看又抹紫药水又打破伤风针,医药费是国家的,自个儿破不了财。他们两口子逗闲嗑儿时,她爷们儿说她财迷,她俩礼拜没答理他,怄气。她爷们儿叫四合,就一个特点:憨厚,憨厚到家了。他们谈了小半年儿恋爱,头回来认门,他东摘西借,把家里布置得酸文假醋,瓜儿一看就中意了,临别,他突然说:“我骗你了,你上了我的当啦。”

现在,瓜儿还老拿这事辖制他。那天,他粗脖子红筋地坦白说:“电扇是借的,条案也是借的,墙上挂着的写着奖励给谁谁谁的镜子就更是借的了,我把人家的名字拿汽油擦了,换成我的了。”瓜儿问他:“还有什么是借的?”他说:“我穿得这件海魂杉,我骑得这辆驮你来的自行车,也都是借的,说好明天还。”瓜儿又问:“那么,你对我的那片心,是不是也是借来的?”他搓搓手心。“就那份心意是我自个儿的。”瓜儿脆枣似的说:“那就行了——没钱,咱攒。”还好,秦家头回聘闺女,出奇地大方,那梧桐柜、那联二桌子都是陪送来的。成亲的前两天,他蹬高蹲了腿,就因为他要把镶着瓜儿相片的镜框子挂在迎面墙显眼地界儿,桃儿说:“就没见过这么傻实在的人。”果儿、梨儿和桃儿都怪她不搭把儿手,瓜儿委屈地说:“天地良心,一点儿力气活儿他也不让我沾手,我一干,他就跟我打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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