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父亲受冤自杀
1956年,黄怒波出生于兰州一个军人家庭。他排行老幺,上面有两个哥哥与一个姐姐。他的父亲是副营级干部,转业至银川的汽车运输公司。黄怒波两岁的时候,举家搬至银川。1960年,在宁夏“双反运动”中,他的父亲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同年自杀身亡。家道中落之后,这一家子孤儿寡母,靠着母亲在建筑工地里做活养家糊口。
当时黄家住在银川郊区的三间土坯房。椽子上搭着席子草,席子草上糊着泥,抹平就是土坯房的屋顶。黄怒波发小说,黄家有个箱子,钻进去,外面的光线都漏进来了,因为箱子满是窟窿。他家就是穷到这个地步了。
幼年失怙的黄怒波,对父亲印象寥寥:一次吃饭的时候他淘气,他父亲扇了他一巴掌;还有一次他靠着墙角迷糊睡过去之后,蒙蒙眬眬记得是父亲抱他上炕睡觉。父亲给他留下最后的印象是五花大绑着被人拉走了。“这是梦还是真实的景象,我分不清了。”他说。
那不是梦。黄玉弟比黄怒波大3岁,清晰地记得父亲被人带走的那天发生的所有的事。屋子里呼啦啦地冲进一群人,上来五六个人抓头的抓头、抓胳膊的抓胳膊,硬拽着他父亲出去。他拉着父亲不让走,被拨到了一边。挣扎中,父亲的一只鞋掉了。母亲抓起鞋追出门。刚到门口,不知是谁一脚把她踹了回来,跌翻在地上,胸口印着一个大脚印。四岁的黄怒波吓得差点哭背过气去,却没人顾得上他。第二天,又来了十几个人,在屋子里翻东西,有什么砸什么,连衣服都给撕碎了。母亲紧紧抱着黄玉弟和黄怒波,被赶在墙角缩着,看别人在自己家里翻箱倒柜,如入无人之境。事后清点,母亲的两个金戒指和银手链都不见了。
悲剧缘于一次小口角。黄父性格耿直,与运输公司的党委书记不对付。书记找茬降他工资,黄父骂了书记,责问他凭什么。三天后,黄父被定性为“现行反革命分子”。后来,黄玉弟遇到父亲的两位同事,他们说只要得罪了书记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1960年,宁夏回族自治区曾发动两次地方性政治运动:“反地方民族主义运动”和“反坏人坏事运动”。在“双反运动”里,宁夏政府按人口比例“定数字”、“定指标”、“定任务”,进行大规模的抓捕。为了超额完成捕人任务,创造性把生活小事都列为“罪名”,只要有人“举报”提名,即被批斗、捆绑、吊打逼供。当年支宁知青回忆,当时运动将所谓的“坏人”用细麻绳从后颈向两肩上臂捆绑至肘,又将两手臂向身后合并绑至腕,再将绳头穿过颈后麻绳用力硬拉带推至手掌到头,使两臂骨骼格格作响,冷汗淋漓痛苦得喊叫无力,有的当场昏厥。接着就是不用司法程序逮捕,也不用审判定罪就送监狱或直接送劳改工地再受折磨。
“双反运动”规模浩大,数以十万计的无辜群众受到惨绝人寰的折磨,不少人因而殒命。只有十四万人口的平罗县就捕了20410人,占总人口的145%,还有农场、站、队、集训队;公社的社、队集训队;工、矿、企业、事业、学校的集训队;党、团、行政处分等等数目更是可观了。据初步统计,单死在狱中的就有200余人,这还不包括死在路上或医院里的(那些暴徒知道一些“犯人”被折磨得不能活了,为推脱罪责,就把将死的“犯人”放回,让其死在半路上或死在医院里了)
黄父被人硬拽着离开后,就没消息了。没人告诉他们,在哪个地儿劳改。黄母堵在运输公司,天天坐在那里哭,没人理。“那会儿你告谁呀?你告这些人就是告共产党,人说不准还抓你。”黄玉弟说。
半年后,终于来人通知黄家母子看人。母亲带着黄玉弟去劳改农场,走了一天多还没到。第二天一辆马车车主让灰头土脸的母子俩搭上便车。天没亮就出门,直到晚上才到农场。那里有一个大棚子,坐满了过来看亲人的人。当时是冬天,风吹在身上,骨头缝里都冒寒气;沙子打在脸上,眼睛都睁不开。农场的人说第二天早晨才准看人。在四面空空的大棚子里,抱着孩子的女人们挤在一起。没吃的,没喝的,干熬着过夜。
早晨叫号,轮到黄家母子,才知道人死了。母亲抱着黄玉弟哭,问怎么死的。农场的人说,“反革命分子”自杀了。他指了个方向:“埋在那儿,喏,去那里找吧。”顺着指点,母子俩去了坟场。一眼望去,平地上密密麻麻的布着几百个小土堆。人埋在地下,和筷子差不多高的小土堆就是坟头了。坟头上放着一块青砖,上面写着名字,供亲人寻尸。这才有了本文开头的一幕。
就这样,黄母将代表她丈夫尸骨的青砖带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