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无法在水里书写……无法在水中雕刻。水的本质是漂浮,这也是对待生命……和情感的方式,不管是正面还是负面的,都不要拒绝,让它一直飘着,飘向远方。
——无名氏
在如此胶着的天色开车去工作,使我在到达时更加感到暖意。鱼市本身就是个发光体,里面的每样东西都漆上了白色的亮漆,即使是最黝暗的时候,它也会微微闪烁。这段路程很短,却很不好走,一路都是蜿蜒小径,到海边后还要沿着曲折的海岸线开好几里。今天的天气冷得刺骨,西北风吹动了装点水面的白浪。大海显得精神饱满,使我不由得也感染到她的活力。当我走进市场,身后的侧门被风吹得砰地一声关上了。后屋里嘈杂而混乱,摊了一地新鲜的鲤鱼、鲽鱼和大比目鱼等待切片。我小心翼翼地跨过这些用死鱼眼盯着我瞧的鱼群,挂上大衣,走到前面去报到,正好有几个客人等在柜台前。
“需要什么吗?”我开口问道。龙虾池边的两位顾客似乎对里面的东西感到很迷惑。
“我怀疑那里面有一只死的龙虾。”其中一人回答。我低下头去,看到一只两磅左右的龙虾孤零零地缩在角落里动也不动,靠得更近时,发现它还有微弱的脉搏,身体上方的壳轻轻地摇晃。
“它正在脱壳。”老板走了过来,无所谓似的说道。“脱一层壳,能让它长得更大、更肥。”
“太不可思议了。”我轻声说,目光仍然无法离开。这让我想到,我们通常不会亲眼看到成长和改变。我对龙虾脱壳的本能钦佩不已,因为它们懂得在脆弱且还未成熟的时候隐藏起来,直到它们变得强壮又活力十足。
在有水的环境里工作,伴随着水花溅起的声音,使原本普通、世俗的工作转化为具有美感的经验,仿佛是一出水的表演。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我的精神饥渴也渐趋缓和,工作规律帮助我逃离了沮丧,重新振作了起来。
我在此地的第三个礼拜,生活中仍充满了新奇。每回提起我的工作,总教人睁大了眼,他们的反应让我很开心。“你说你在哪里工作?”一个邻居问道,她认为鱼市买卖是男人的工作。我的违反常例证明了自己——搬运和秤重一箱箱的龙虾,剥除扇贝和蛤的外壳作为浓汤材料;后屋里的男人上下打量我,怀疑我是哪里跑来的怪物,他们的惊奇并不亚于我的邻居。
其实没有人知道,甚至连我自己都忘了我受到此地吸引已经好多年了。这栋坐落在海滨、好似快要倾倒的小屋,从我有记忆以来就没有改变过,它始终是我心头的慰藉。过去的时光里,我曾在甲板上看渔人的妻子如何剥去扇贝的壳,附近的其他人则忙着装配钓饵和修补渔网,可是我却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也会做着相同的事。这与以前的我背道而驰,仿佛揭开了一道新的风景。
但即使如此,还是有些难以克服的障碍,例如衣着就是其中一项。你得穿牛仔裤或卡其裤,搭配天蓝色、袖口卷起的上衣。以前我就没有过纤细的腰,因此总是套一件松垮的大毛衣把自己包起来。总而言之,为了维护我的虚荣心,我穿上了多半是男人穿的黄色橡胶围裙。另外就是经常闹情绪的收银机,只要我按错键,它就发出刺耳的哔声,有时候一天之内就发生好几回。这个噪声等于是在通知老板太太,请她来替我解围。她为我的愚蠢叹气,不耐烦的客人则会等在那里观看。接着我得重头开始操作,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学生时代的困窘、无能,那时每次兼职到最后,不是半途而废,就是老板请我走人。
如果以前的结果如此,那么怎能保证以后不会发生呢?像从前一样,我仍然想要借由旺盛的企图心来掩饰不安,但是泛红而冒汗的脸颊,却流露出羞惭和苦恼的信息。
虽然我试着告诉自己不要把事情看得太严重,只是我确实有账单和水电费要付。我有追求完美和取悦别人的瘾,但是我更常感受到的是沮丧。我太骄傲了,也太需要这份工作,因此不能辞去它,我用早来晚走的方式弥补过失,也不收取任何加班费。为何我总是觉得,别人雇用我的时候,似乎更像是他们在服务我呢?才多久工夫,我竟感觉自己像个孩子似的乞求赞美和欣赏,需要旁人再次肯定我的演出。父亲以前常说我太敏感,可是,谁会喜欢永远都做错呢?谁又真的乐意接受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