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沉默的海,沉默的夜 圣诞节

海边一年 作者:(美)琼·安德森


每一年的某几天,成年人枯萎的灵魂会重新充满活力;那种足以在傻子和孩童们身上引发智慧的活力。

——哈里森(Michael Harrison),《圣诞节的故事》

 

圣诞节的前一天,再过几小时丈夫就到了。我在小路尽头的树上钉了一个手工花环,在他抵达前,煤油灯和蜡烛将会点亮。我有点紧张,担心自己在渐渐习惯快乐的单身生活后,又返回以前的妻子角色。我准备好往年家中会有的传统圣诞节食物,烹调成完全家庭式的宴饮风味来满足彼此的口腹之欲,同时也纾解我们的灵魂。圣诞节的灵魂食物——我喜欢这句话听起来的声音。算算我们一生中大约只能经历七八十个圣诞节吧,因此不管谁在或不在我身边,我都决心要按照自己的方式尽情享受这个节日。不记得在哪里读过这样的文章,说法国女性天生就注定要取悦别人,但是在取悦别人的过程中,绝不会忘了取悦自己!我的快乐是自己的责任——这个观念对我而言很新鲜;只有我才能够让自己感到快乐,同样地,也只有我才能允许别人把快乐带走。但绝不是这个圣诞节!已经度过一个灰暗凄冷的仲冬时节,现在的我只盼望喜悦的景象。

我听见他的车声,看到车前灯透过凝结了霜的窗玻璃照射进来。我抓起外套,随手披了一条围巾在颈上,走到门外去迎接他。我尝试了三个月的单身生活,如今却对团聚感到胆怯起来。这也是对现实生活的高度考验——圣诞节,只有我们两个人!

试探性的拥抱纾解了紧张的情绪,我抓过他的箱子,赶紧走回屋内,提醒自己他开了好长一段路的车,而且过去几个月来,他并不像我一样想了这么多的事情;但或许,他也想过?他的单身汉日子是什么情景?在他的生命里,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我怀疑他是否可能更加享受目前的独居时光?我尽量避免过问任何问题,只想让这个黄昏顺其自然。

他过去的习惯是只要来到小屋,就会仔细检查屋里的每一寸地方,今晚当然也不例外。我为他斟了一杯威士忌,他拿着酒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发觉都没问题后,随即坐进一把摇椅里,把他修长的腿搁在前面的板凳上。我坐在沙发上双脚盘起。他叹了口气,轻啜着酒,似乎感到轻微的满足。我明显地怅然若失,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好等着看他如何应对。我担心得花上好些时间,才能让彼此都适应当下的时刻。秋天过后他头发灰白了许多,他的眉头蹙起、面容憔悴,我揣想在他眼中的我又是何等模样?我是否看起来神情轻松、双眼明亮,或者仍像我们分开时那般地紧绷?依照他以往总是恭维和批评

夹杂的尖刻言辞,我恐怕永远也猜不出他真正的想法。

不一会儿他就把酒饮尽,我又为他斟满酒杯。我迈着轻快的步伐去拿冰块,将沉默的压迫暂抛脑后。我反复默念着:“沉默是一个好朋友,沉默允许事情自然地发生。”然而我还是感到焦虑,急着想用过去习惯的方法,譬如提出有趣的问题,闲聊,或者像我这种有教养的女孩会说的无谓美言来填补空档。过去的我当然拥有好女孩的特性,只是不知道现在是用什么取代了原先的美好特性呢?

“你好吗?”我问,“我是说真的。”

“一切都还好,”他一派温柔地说,“我参加了一个健身俱乐部,打打室内网球,想要把身上这块东西去掉。”他指着自己肥胖的腰部说。“都是电视速食晚餐害的。”

我感到一阵愧疚,他触碰到我体内的母性了。顿时我想要为他煮顿晚餐,并且让他带整沙锅的杂菜回家。

“你一定得找几个周末过来,你会喜欢我那里的。”他继续揶揄我,“它看起来就像是拉夫·劳伦(Ralph Lauren)设计的老谷仓。”

“也许下个月吧,”我试图给他些善意的回应,“现在鱼市的工作结束了。”

“哦,鱼市,”他说,“鱼贩小琼!”他对这样的嘲讽觉得很开心,事实上是感到甚为有趣。“你在那里做些什么?”他心存疑问,因而想问得更多,仿佛他真的对渔人及海滨的一切感到好奇。我们都表现出最好的一面,但却不觉得虚伪或怀有心机。我心想,当两个人彼此温柔以对的时候,多么愉快。

“还要再喝一杯吗?”他注意到我的杯子空了。我点头,他起身去拿酒瓶。此时我突然想起一个朋友,那个朋友专门训练修士学习宗教仪式。“当他们开始举行圣餐仪式时,”她对我解释说,“完全不会多想地就拿起圣杯,只把它看成一件单纯的器皿,并不带有任何神圣性质。他们要学的是与礼拜产生联结,同时亲涉其中。唯有如此仪式才具有意义。”听完她的话,我无法克制自己去假想如果把最亲近的人都视为神圣的,并且以相同的崇敬态度对待他们,我的生活将会如何?当他取了酒回来时,这些想法瞬时闪过脑际。我试图往他更深的内心看去,看见那隐藏在丈夫、父亲和教育者角色背后的他。看着他将致命的立场原则摆在一旁,这使得某种真诚的气氛弥漫着整个房间。无论他回来的时候显得多么顽固,似乎都已融化殆尽。我想,也许我们可以找到一块中间地带。

用过面包和汤以后,我建议玩纸牌游戏。他说有点累了,想要上床休息。今晚头一次感到被拒绝的刺痛;对我来说,疲倦就等同于无聊。不过我承认确实已经夜深,于是把蜡烛吹熄往阁楼走去,一边在想两人是否会同榻而眠。他在我的脸颊轻吻一下,兀自走向客房。狂风在我们单薄的墙外大声吼着,我心里想着性爱的可能,但其实不确定自己此刻真的想要。难道

还有另外一个女人?他是不是和大学时代的恋人又重新聚首了?这些年来她一直与我们还有联系。或者,是他去年送花的那名女子?当时那张账单意外地送到我的手里。我轻叹着走回现在已是我自己一个人的房间,抛开脑海里莫名的念头。这是一个重大的夜晚,原本可能很糟的,最后却显得异常温柔,或许是因为圣诞节的缘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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