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第一天,都是想象力的里程碑;它是意念和思绪的歇脚处,也是努力迈向旅程的崭新起点。假使有人连立志今年比去年更好的心意都没有,他若非绝顶出色,就是奇差无比。
——查尔斯·兰姆(Charles Lamb)
这是今年的第一个夜晚,也是去年的最后一夜。身旁有上百位苗条轻盈的长跑者,我挂着七十六号的号码牌站在市中心,勉为其难地等待着一场两里路的赛程。是什么原因,让一个不具备运动员条件、体重过重的中年忧郁症患者作出这样的选择呢?我猜,一定是这场比赛的广告打动了我,它让我鼓起勇气以全新的方式来认识自己。已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发现自己需要把头脑暂时搁下,让身体来主导意志,这项比赛似乎正是一个好的起点。
它不只是公路赛跑,还加入服装秀的趣味。我穿着红色套装,肩膀上垂着一块圣诞餐巾,看起来就像是红色小马车篷。我甚至手上还提了一个篮子,头戴一顶羽毛帽,光是“可笑”这个字眼,仍不足以形容我现在的模样。越有经验的跑者,身上穿戴的越不起眼,通常只有棒球帽、有标语的运动T恤,或者塑胶鼻、眼镜等,因为只有如此才不至影响他们跑步。
我从未参加过赛跑,此刻也更加意识到这一点。我拖着笨重的身体离开人潮,心想有什么方法可以插翅逃跑;和其他的参赛者相比,我看到自己的不完美,嫉妒他们合宜的身材,也注意到他们穿着耐磨的运动鞋。记得曾有几次,我感受到身体的自在,最早在三四岁的时候,有着圆嘟嘟的身体和深陷的酒窝;另外就是在怀孕期间,对身材曲线无所要求的时候。然而小孩一出生,我的腹部像面团一样由饱满转为松弛,我不禁更加厌恶自己的身体。尽管牵强地吹嘘孩子们的名字已刻在身上,而且完成了孕育和创造生命的伟大过程,事实却是镜子里映照出的下垂胸部,不像样的腰围,以及不再性感诱人的梨形身材。
今天在这里,我要面对自己的无知和疏忽,并且试图修补身体和心智的裂痕。我退至停车计时器附近,想靠在那儿做些伸展运动。每年一开始都下决心要锻炼身体,最后总是在一月底时逐渐冷却。今年似乎有些不同,我不再隐藏消除肥肉的内心渴望,我希望感受身体轻盈飞起的感觉。我正在与时间赛跑,期盼身体与整个我能相合一致,并想试试自己的意志和耐力。
就在此时,我把脚提至臀部,右膝感到不行了。我打了个冷战,停顿了几秒钟,让关节放松一下后再将脚放下。
天哪,我错过了多少东西。我早该在这场赛跑前好好爱护身体的,但是从来没有人教我追求身体的技能,因为母亲和祖母都对她们的身体设下许多的限制(也许是天生的)。她们生产的时候处于完全麻醉的状态,她们竟允许医生做这样的事。想想看,她们拒绝了女人身体真正尊荣、闪耀的一刻,前人给我如此的示范,难怪我对自己的身体这样轻忽。
从玩跳房子游戏的孩童时期以后,我就不再运动身体了,求学期间老是担心弄乱头发而躲避上体育课,也因此从未汗流浃背,仿佛这样显得不够女性化。身体成了我决意不想认识的陌生人,虽然彼此像双胞胎一样地依附共存,我却毫不在意,厌恶它的气味,遮掩它的腐坏,并且抗拒它的恶臭。在身体无法达到标准体态以前,仿佛是可随手扔弃的沙砾一般。我把所有的不安和难解的感情问题都藏在肌肉和关节里,此刻它正因为萎缩而感到疼痛。
以往看过的医生,也都使我对身体更加反感。一位内科医生在听过我的心跳杂音后,让我花费数千元做了各式各样的检查,结果发现只是过度焦虑引起的现象。另一位妇产科医师在我阵痛末期的时候,命令我双腿交叉,只因当时他正在接生隔壁床上的双胞胎婴儿。儿子的小儿科医生,则喜欢在每次看诊的时候试探病人的母亲。这些人几乎教我难以信任他们,同样也无法令我信赖自己的身体。一段时间之后,我索性开始否认自己有身体这回事,而且拒绝看医生,因为他们只会不知不觉加深我的抗拒,导致更少的保护和照顾。
然而,接着身体却开始发出信号,将它的需要深深刺入骨骼和肌肤里。第一个征兆侵袭我的背后腰部,迫使我不得不卧床数天,直到神经抽搐现象解除为止。每当面临截稿日期的压力,焦虑和不理性的情绪就会造成频繁的头痛,后来只要遭到拒绝或感到痛苦时,我的肋骨和腰臀部位便开始出现疱疹。长时期的抗拒下,其间几次日益加深的痛楚,终于让我留意到了,如同小孩猛扯衣袖想引我注意一样。我的身体告诉我必须停止这种生活方式,采取另一种生活方式。我想,这便是我会站在此地冻得发抖的真正原因吧,选择去做某件荒谬的事,或者至少学习丢开窘迫的情绪。我必须让身体拥有自己的心思,除掉我加诸于它的种种限制,不管后果如何,至少得试试看以正常而非错误的方式来对待它。
我走回参赛的人群,找了一个靠边的位置,大约靠近队伍尾端的地方。这一天是属于我的,我可以选择抓住它或错过它。就在这场比赛中这个惊人的时刻,我五十岁了。如果能活到八十岁的话,算是运气不错,那么我就剩下三百六十个月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