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真的。
有个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许多人来做媒,但都没有说成。那年她不过十五六岁罢,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门口,手扶着桃树。她记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对门住的年轻人,同她见过面,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的,他走了过来,离得不远,站定了,轻轻的说了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她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站了一会,各自走开了。
就这样就完了。
后来这女人被亲眷拐了,卖到他乡外县去作妾,又几次三番地被转卖,经过无数的惊险的风波,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的那一回事,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那年轻人。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14]
胡兰成讲述的要比他写的应该更具体细致,张爱玲将他义母身世做成了背景,突出描写了一个场景、一个片段、一句问候。落笔在最后的“于千万人之中”,“于千万年之中”,“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轻轻地一声问候”,而这,就是“爱”了。张爱玲写的是胡兰成义母,又何尝不是写的她自己?
两篇都是美文,张爱玲写得更美,凄美而令人感伤。
《流言》是张爱玲自任发行者、出版于1944年12月的随笔集,不像小说集《传奇》在每篇之后注明写作时间,《流言》中所有文章都没写明时间,但其中至少有几篇是在与胡兰成相识结合后写的,如谈路易斯诗,谈胡金人画。
路易斯(纪弦)是胡兰成在香港认识的朋友,在胡兰成任法制局长时,曾到胡兰成手下任职。在此前后,胡兰成曾写过两篇文章《路易斯》和《周作人与路易斯》,为路易斯遭人批评的“颓废”和“个人主义”倾向辩护,并拉上周作人文风的变化作比较。
张爱玲原本是瞧不上路易斯的诗的,第一次看见路的诗《散步的鱼》,觉得“太做作”,“笑了许多天”。但后来读到了路易斯的《傍晚的家》,“就又是一样想法了,觉得不但《散步的鱼》可原谅,就连这人一切幼稚恶劣的做作也应当被容忍了”。并认为他的其他有些诗句或“音调的变换极尽娉婷之致”,或“写的是比较朦胧微妙的感觉,倒是现代人所特有的”。在路易斯整本的书里能找到这样几句好诗,张爱玲就感到“非常之满足”,因为她认为:“中国的新诗,经过胡适,经过刘半农,徐志摩,就连后来的朱湘,走的都像是绝路。”[15]张爱玲对路易斯的诗作了如此对比或联想,是很高的评价了。胡兰成的比较则是:“我认为,一九二五至二七年中国革命,是中国文学的分水岭,在诗的方面,革命前夕有郭沫若的《女神》做代表,革命失败后的代表作品,则是路易斯的。”两人的评价很为接近。张爱玲的对人对事特别是文学上的评价见解,或许并不会怎样受人的影响,即便是胡兰成,但她会写文章评价路易斯,应该说与胡兰成是不无关系的。
《流言》中还有一篇谈画的文章,前面谈的都是国外画家的画,文中最后说到胡金人的画。胡金人是胡兰成在南京住家的邻居,张爱玲能看到胡金人的画,肯定是出于胡兰成的介绍。张爱玲写道:“中国人画油画,因为是中国人,仿佛有便宜可占,借着参用中国固有作风的借口,就不尊重西洋画的基本条件。不取巧呢,往往就被西方学院派的传统拘束住了。最近看到胡金人先生的画,那却是例外。”[16]底下就一连气评了胡金人的四五幅画如何如何,当然都说的是好话。胡兰成最初看到张爱玲的小说《封锁》,大为赞赏,于是让胡金人看,胡金人看了也赞好,这份赏识的情意,张爱玲算是及时归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