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自胡兰成与张爱玲相识相爱的这一时间起始,张爱玲的创作是受到很大影响的,对此感兴趣的,若从此入手,比较其前后的创作题材、风格包括语句等等,应该可以找出点东西的。
接下来,再看胡兰成从张爱玲那里所得到的影响。
这场“胡张相爱”本身,若对张爱玲影响很大,对胡兰成的实际生活或“肉身”、“肉生”则不然,除了应英娣的离异外,对他几乎没有什么影响。这只是他一辈子男欢女爱许多次中的一次,也是最“柏拉图”式的一次。不用说得太远,即在与张爱玲关系持续的几年内,胡兰成前后正经相爱的女人就有过三个,且不说他自己也承认的各种女朋友乃至挟妓冶游。他将张爱玲奉得再高,也绝不影响他随处追寻自己的欢爱。
但张爱玲对他的精神影响却极大,也深远。
胡兰成在初入汪伪集团时,常自嘉许,自己没有任何关系可援引,即完全是凭自己本事赤手空拳打天下的。在他以后著述做学问时,又常自诩,自己没有任何师承,未曾拜过任何人的门,他完全是自学成才,博古通今的。但他还是承认,他在世上还是有人要感谢的,尽管不多。
他自比孙悟空,齐天大圣孙悟空只拜三个人:西天佛祖、南海观音和自己的师傅唐僧。胡兰成一生不曾拜人为师,若要点香谢恩,他点三炷半,一炷感念张爱玲,一炷感激温州的刘老先生,一炷敬给孙中山,还有半炷香则谢日本池田。孙中山不说;池田于他有救命之恩,之后他逃亡日本还多承池田收留照应;刘老先生亦同样,对他流亡温州时有收留掩护和照应之恩。他将张爱玲于此三人并列,且列为第一位,作如此高之抬举,不在于张爱玲在他抗战后狼狈逃亡中对他的帮助和探望,也不在于他们之间的相爱相恋之情,前者于他是不必之举,后者于他是过烟云烟,只是“柏拉图”,他对张爱玲举香拜祷,是因为他将张爱玲看作他的文章菩萨,是他难以企及又长久追攀的高度。由于张爱玲,才点开了他的文章之道,只是从张爱玲处,他才真正懂得了什么是好文章,什么可以入文章而不鄙俗。他虽自狂有经国济世之才,待他出入繁华、红尘落尽之后,可能认清自己最终只是个纸上谈风云的书生学人,身无长物,长物唯有自己的文章。这就是他举第一炷香奉张爱玲的缘由。
说起来有点奇怪,胡兰成写的是政论时评,张爱玲写的是小说,两者的要求和眼光不同,像是无法比较的。这里不能忘记的一点就是,胡兰成也有过一个文学青年期,虽然晚熟,虽然为期甚短,他的第一本书就是文学作品,在广西写的散文集子《西江上》,而其时他的年龄要远大于初出道时的张爱玲。前文提到张爱玲时,之所以反复说其为天才,因为张爱玲自香港回上海“孤岛”,一出手就金光万丈,一上文坛几乎就是个成熟的杰出作家,没有稚嫩和生涩的“文学青年”过渡期,确是令人惊异,令人为之头晕目眩不已,难怪胡兰成初见之下,大声赞叹叫好了。
可胡兰成从张爱玲处受益,又岂止是文学和小说?
胡兰成是聪明人,更主要他有得天独厚的条件——他与张爱玲的近距离接触。张爱玲的教养,张爱玲的独特的视角和见识,张爱玲的趣味和眼光,张爱玲西化式的待人接物的冷静和自私,在在于他都是一种从未见识过的新鲜的刺激。胡兰成傲气,面对这一个奇女子,相识之初就想与她比斗,想在精神上收服她。人生阅历上,胡兰成自然胜她多多,凭他的经验老道、凭他与女人交游的积累,似是不难做到的。可他要的,不是他在寻常女人那里所要的,他想要的是张爱玲的肯定。可他这一番努力却注定只是徒劳。张爱玲虽未经过多少人事,却是什么都晓得,什么都能看透,最令他心服乃至心寒胆怯的,她同样也能看穿他。几度接谈后他才明白,他面对的是怎样的一个天才女子,他使尽了武器,还不及她的素手。他在精神上不但没将她收服,反为她为收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