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尚无多少发言权,我只是凭一个孩子的直觉感到母亲的话像她的皮肤一样很苍白,没有多少说服力。初看起来,父亲也似乎并没有曲解什么,然而,他那一套……为什么女人就不应该受到偏袒?多向她们那边倾斜一下有什么不好?在家庭和学校里都找不到答案的人,可以自己慢慢去想。
是的,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归根到底,就因为她们是女人。
我看着小建,看着眼前这个满脸稚气,差两个月才满十岁的男人,他的一腔渴望成长,渴望被社会正式认可的愿望使我感到自己正在不容分说地迅速老去。几个月前,薛隐第一次来家里的时候,小建正好放学回来。薛隐伸出自己的手同他握手,我看到小建挺着胸。
薛隐开玩笑说:“这位先生……”
“就叫我小建吧。请多关照。”
天已经很晚了,张芸还没有回来。有些人喜欢在酒会上流连忘返,我只习惯在自己的家里吃饭。为了小建和我,我要动手准备一顿真正的晚饭。等张芸回来给我们弄吃的,会毫无结果。不必再等了。我对自己说。尽管没有屠夫在场,我们也不至于把猪囫囵吃掉。
“想吃点什么?”我对小建说。
“随便什么。”
我走进厨房。一切都可以做证,里面的景象凌乱得令人吃惊。张芸最善于把什么东西都乱放一气,这是她的拿手好戏。用过的酒杯从来不洗,胡乱放在抽板上面,杯口四周残留的糖分像胶水一样粘手而烦人。菜刀的旁边扔着一块食物,表面上闪烁着一层冰冷的油光。看着眼前的一切,我的胃部突然抽搐起来。任何一件东西,只要一经过张芸的手,结果必然会错位。盥洗室里面也到处都是张芸的东西,犹如大军过后留下的痕迹,换下来的内衣,长裙,短袖,梳子随处可见。这个缺乏条理的女人,一天要换几双袜子,她在某些方面的热情和另外某些方面的没有耐心同样都是惊人的,她仿佛有用不竭的精力,但绝不肯将自己换下来的那些凌乱的衣物稍稍往一起归纳一下。置身于乱糟糟的环境中,她浑然不觉,丝毫不为所动,该干什么,照做不误。在那种环境里,真正不舒服的是我——我常常反省自己,我是不是有什么病?为什么我不能像她一样适应那种纷乱无序的生活?我的习性够得上糟吗?是毛病还是……杯子用过后不洗,衣服换下来胡乱扔在一边,难道真是一个人的长处吗?
“爸爸——”
小建在前厅里叫道。我扎好围裙,从厨房里探出头问道:
“什么事?还是说它们那婚事?刚才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什么叫同床异梦?”
关好厨房的门,我开始切菜,洗刷用过的盘子,杯子,勺子。我为什么就看不惯这些东西?它们一个个脏兮兮的难道不好吗?我为什么非要自作多情地把它们洗干净?我这是在干什么?排气扇的叶片在低声旋转着。打开一个又一个格子,盐、糖、料酒、柠檬汁、花生酱、胡椒粉、红油、鸡蛋、淀粉、蘑菇、番茄、牛肉……不知道是否有什么更好的方法能将这些东西掺和、调制到一起,那神秘的配方肯定存在着,但不在这个厨房里,它遥远异常。最重要的是必须要保证烧熟,其次是味道。有些东西,有些貌似平静祥和的东西,常常会蒙蔽我们的眼睛,一旦将它们放进锅里,一经预热加温,或者在锅里遇上别的什么东西,立即就会改变它们原来的颜色和一贯的本性,甚至勃然大怒,暴跳如雷,热油四处飞溅,溅到我的眼睛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