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莎士比亚一生和创作,最后是宁静期,是果实的收获,也是四季的冬天。冬天的雪、风一来,人类的什么感情、欲望,都显得收缩了。生活没有昔日的活跃,差不多凝固起来,真像一个冰房。他在此时的作品,也许没有第三期活泼、丰富,但思想、感情、人格,却异常清明。反映在作品上,所写人物,多少有些抽象化、符号化了。这是思想成熟、人格圆成的表现。但生命力逐渐枯竭,诗源渐短,从纯文学眼光看,已经比不上第三期悲剧时代了。不过这一段却是他的人格必有的结果,没有它,前面所导向的人生,将得不到最后的安息。好像一首优美的歌曲,没有收尾的尾音(Home Key),我们终觉这首歌没有完,我们的感情,吊悬在空中。传说有一位乐师,在夜半听邻舍弹奏钢琴,弹的是一首非常美好的曲子,快到完时,忽然停着,未奏出最后尾声,弄得乐师久久不能入睡,于是从床上起来急叩邻居的门,要他把尾声奏出。等他回头在床上听到尾声时,才安静入睡了。我们读莎士比亚的作品,亦有此感。对他的人格的认识,更有此感。他的作品,如果不借晚年的《暴风雨》等描写作品来殿尾,说不定真要对人类产生一种悲观的影响,我们会认为人类是没有什么希望的。或者,只有借宗教之类东西来拯救人类的缺点。他的感情,如果没有晚年的恬静,则他的人格显然是还没有达到一个平衡点,也许还会使我们觉得他在早期的欢愉感情,是够称健全的。
①晚年莎士比亚作品所表现的人物,都不免抽象机械化,尤其是女人,都像是博物馆内的雕刻,不见她的血肉;他们不是“人”,乃是些仙姑,失掉生命的活泼方面。
②不过,我们可由此看出莎士比亚人格完成的踪迹。
他早年幽默最丰富,能借这东西把很多类人,活跃于纸笔上,如福尔斯塔夫(Falstaff),如《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保姆,墨苦西(Mercutio),《仲夏夜之梦》中的巴唐(Bottom)和彼得贡斯(Peter Guince),《如愿》中的罗刹林和搭齐斯顿,都是有血有肉的,他们点缀在人类中,使人类生活加倍有趣。但可惜这种情调,逐渐消失,以至于无。生活,严肃起来,弄得我们不敢随便动动笑容。后来,代替幽默的,是宽容之类东西。因为藏在幽默后面,还可以有一种可以和任何一种人都安处下去的期待,而今在严肃面前,我们要想和任何人都能相处,则只有依靠宽容,所以莎士比亚的幽默,忽然被扩大意义的宽容所代替了。批评家也因此常常在每一剧中去找出宽容的意义或宽容人物,以为这是莎士比亚本人的意志。但真正使宽容来得深厚的,是《暴风雨》中的普罗士柏罗(Prospero)所发出的宽容。你看他对“精灵”说到在他的魔术中的仇敌们:你是一个精灵,尚且有同情,哀怜他们的苦痛,何况我是他的同类,我的慈悲还能不如你么?我不过因为他们过去给我的无礼,深深印入我的心内;但我总会有可贵的理智来熄灭我的怒火;此间难得的行为是以德报怨。我们不该有快意的复仇。现在他们既已痛改前愆……你就释放了他们罢!(第五幕一景)。这是很有考虑的、出自深心之中的诚恳之念,不像初期伐林典的宽容,只是一点热情而已。现在莎士比亚采取的人生哲学原理,行为的最高规范,是直接诉诸于“人”。因为,凡是一个人,都与我们同样,即使他犯了错,也和我们自己犯错一样,只要有醒悔,我们都有义务来回报自己的充分宽容。莎士比亚,晚年还有一个踪迹,是由外而逐渐向内,热情更减少,理性自制力,更加强。其表现,是从对自然的幻想与对人的过分要求,转变为人性的深刻认识,对人类缺点的哀怜。在初,你看罗密欧、安多尼亚等人,是何等纯真可爱,他连续写成的几本喜剧,《如愿》、《十二夜》、《威尼斯商人》,其中人物,生机何等畅旺!《仲夏夜之梦》与《凡罗拉二绅士》中所描绘的自然,何等真切雅静,那里面,没有一点矫揉,纯朴无邪,与客观的自然一样真实;人物就像我们年轻时亲见的人物,有血有肉。这些,都不是一个普通的天才作家所能企及的。不但如此,后期剧作中,爱情已失去重要地位,如像一位成家的壮年,忙于家庭琐碎事项,每天每时,都在为事业打算,占据全部心灵。以前喜剧,都写“人爱人”、“人相信人”的忠贞;这些描绘,后期虽有,但很稀薄,我们可相信这些转变,都归因于莎士比亚本人,在人格上加重了理性与自制,不能只是看外界而不顾自己本身、不顾“人”本身。回顾自己,回顾“人”,不能只见自己长处,不能不看到自己的缺点,特别“人”的缺点。人到这时,难免不怀悲观,难免不将过去的欢乐,转为今天的忧愁。于是对外在自然的关心,也转为人性的研究。莎士比亚的几部大悲剧,就是要使我们从这里看到人类自己。我们中国人习惯了“人性善”的思想,也许不觉此中的深奥,但接受基督教思想的西方人,先抱着“人类生来就是罪恶满身”的观点,看到人类的可悲的命运,自然会觉得莎士比亚指出了他们心中的苦闷。这苦闷,必然要求有所寄托。这寄托,就是莎士比亚晚年静穆期的作品——如《冬天的故事》。
冬天,气候寒冷,不能外出:人本身血液不足御寒时,还得穿上厚大衣,烧上火炉取暖。你说这是人的软弱的状态罢,但当人类到了明白了自己的渺小、能力是那么微弱的时候,他又不能不尽可能想办法来保护自己——这些能保护我们、扶植我们的东西,最重要的,当然是我们的能自省的理性力。它固然很抽象、没有血肉,但却能使血肉跨过难关,使人再过一点时候,就能又去乐享美好如意的春天。这一种理性的培养和援助,是古今大哲人给我们的,也是古今大诗人散发给我们的。任何一种人生,如果去掉了理性,都会发生极大的混乱。正如人丢失了活泼的感情一样。莎士比亚的人生观,所以能在悲观中有绝大的安全,便由于此。他用崇高的人格、圆融的感情所指导的,不是虚空、不是渺茫,而是以又严肃又清醒的语句告诉我们:虽然世界不过是一大舞台,人生不过是来去匆匆的可怜演员,人也许因此诚惶诚恐,但也造出一个精灵(Airel)专供我们驱使,可以挽救我们的命运,等待我们人类有了希望,他才飞回天空,我们依旧会在人间享受幸福的生活。莎士比亚在此,还借米兰达(Miranda)的口说,“呵!真怪!怎么在这里会有如此多的善良的人类!你看,人类是多么的美丽!壮丽的世界呀,你竟有这样的臣民”,这些话,不是一个经过极度反省的人,决没有这般的醒悟。这些话,对人类给予的希望,是何等的深刻诚挚!他创造出米兰达这类人物,就是要我们不妨冷静下来,且在另一个荒岛或星球上过几十年生活,然后再来看人类,评价人类或他人,你能会觉得上天创造人类,不是一件美事、人类不值得彼此互相亲爱吗?是的,人类确实充满了缺点,但是即使如此,人在世上,也还有真诚的感情、正确的理性,能使人们能彼此相安:当有人把人性赤裸裸地放在我们眼前的时候,我们还是觉得人是可爱的。不是么?哈姆雷特、马克白、李尔王、奥塞罗,他们虽然由于自己缺点,导致毁灭,但作为一个人而言,还是可爱的,有其为人所爱的一面。(莎士比亚的悲剧英雄,都不是孤军奋斗)。如果懂得了这一点,我们便算已多少明白了莎士比亚的原意,也算理解了莎士比亚的卓越的人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