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莎士比亚的人格逐渐在发展,各期虽不同,但仍有一贯性可寻。从初至末,始终是一个精神力,在贯注发展。我们读了他的各期作品,宛如看了一场电影。看它的开始,总想知道它的结局。一本套一本,非常自然。我们如果从头读至尾,便像我们重新作了一个人,随着莎士比亚当学生走了一生。及到书本一丢,我们该说,我们了解了“人”了。他的剧,有青年,壮年衰年,老年,把我们各期所遇的人物都写得维妙维肖。他不像辛尼加,把人间一切活动均诉诸于道德上之裁判,莎士比亚从头到尾,不想到道德一事,他的理性是便于使他更能客观,更多了解自然,多了解人类,最后是要我们“还他本来的面目”。他看着人类有缺点,但并不以此为罪恶,只以这是自然的,好像一棵树上的叶子黄了一片一样。所以有时笑笑,有时念到人类受此苦难,又为我们悲怜一阵。我们站在莎士比亚侧边,总觉他是一位亲人,一个慈母,他不像父亲那般责我们的过失,却像母亲一样为我们的缺点原谅,还要亲切慰问一声“你这样怕过得不舒服罢”?于是我们又知道自己又多一错处了。他不用道德批评,实是一最深的道德批评。因为他对各个时期各种人都能从人的立场去了解,所以景色虽有四种,但每种都是一样地使我接近到真实的人生。我们从他那里看到人的四种变化——春夏秋冬,其实,也是我们一生的生活的四种变化,我们自己的人生就是那般样的,所以他的各期令我们感到自己的各期的人生,我们于是把他与我及他自己的四期这中间的差异一齐打破。
据说莎士比亚所用的文字,在当时都是通俗的,每个人物,在当时社会都存在着,且很明白。所选故事也是当时极流行的,所以观众看了异常痛快。可惜我们现代人,尤其是一个中国人,看起来,确有很深的隔膜。但大体上总还可见出莎氏所取的态度乃是客观的,他不是让世界来合自己:而乃是自己去依从世界,因此,每个人物的性格,始终异常分明,都有他自己的生命。莎士比亚,能把这些人物;像塑像一样创造出来,实在也是能用尽客观方法的原故。我们无妨说莎氏的人格,就是属于客观型的人格。组成此种人格有几种要素可谈: ①他是现实主义者,不是理想主义者,他从客观的自然,能看到“人”的真实,他是从实际生活中锻炼出来,所以他对人的实际状态,最为了解。他看出人与人,在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人与自然,也没有什么差异。我们所有的是非高下,都是出自人为。我们如果要对人知道得清楚,还须多看、多走。只多用思想是绝对想不出来的。因此莎士比亚的人物,都是入情入理,是我们日常所见到并非高不可攀的人物。初期不成熟剧,还出现有一、二勇敢人物,如“理查第三”,这是因为他在模仿期,脑中观念,重于现实,及至后,则每一个人,都是很平常的人了。虽然有帝王,有将军,有大思想家,但仍与我们一样,思想感情相近,在人我之间,不生一点隔膜之感。所以书中的人物,即使是地位很不同,我们也很关怀他,同情他。有人说,他的伟大,在于他的同情心重,很能同情地了解世界中任何一人。只要是一个人,都被视为好友而剖解之。其实,这话进一步说,他之能普遍同情到人的全体,这是因为他能客观,能从自然看人,不杂社会偏见,更不杂道德观念。这是他的现实主义的成功。现代有些批评家,如托尔斯泰、萧伯纳等专从伦理立场论莎氏,这都可算是不了解他。莎氏虽不能代我们写出理想的人,将我们的理想赋以人形而使他登台表演,但他却很能照着自然重造许多人物来使我们人类看看实际的人生,或者看着人类本来的自然的人生。这或许不能如俄法国小说或德国戏剧,能创造一道德潮流,但却能使我们人类更爱真实的人生,更想表现我们真实人生。虽然不合理想,但却是真的呢!试想想,莎士比亚给我们描绘的,不正是我们有血肉的自己么?除非我们不是人,只要是人,就是我们的一面镜子,一个窗口,从这里可看出人的本来面目。有人说,人类即使没有了,只要莎氏著作存在,将来另一种生物来了解人的真际,只须一读莎氏著作,就可了解无遗。这话,从某一点说,确是对的。因为莎氏对人类,能够做到尽量客观。这个客观,就是尽量求合乎自然。
②惟其他能依从自然,故能坦白。这个坦白,出现在莎氏每一个剧本中。他的英雄,因为坦白,所以也许是自露其长处,近似自夸。比如哈姆雷特父亲的鬼魂,自称比其弟弟良好,普罗斯柏罗,自以为贤良无比。但也常随时直说其缺点,颇似反省力极强,用思想极多,如哈姆雷特、李尔王、马克白、杰克等。不但好人如此,就是剧中小丑,如弗尔斯塔夫,剧中的坏人流氓,如马克白夫人,伊亚各、克洛丁(Cloton)、爱得蒙(Edmund),都是如此,他们都明白自己被人的取笑,自己残忍,粗恶,丑俗,良心败坏,然而他们何以能如此自知呢?这是因为他们能坦白,心地开放。他们是生长在自然中,在对人的时候,可以起哄蒙骗,但对着自然,对着真实的自己,便不能作假了。人人都可如此,莎士比亚的人格,也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