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他体内那些白花花的东西,他有以下的记述:五八年我独自从家里跑了出去,在“钢”堆边摔了一跤,把手臂割破了。等我爬了起来,正好看到自己的前臂裂了一个大口子,里面露出一些白滑滑亮晶晶的东西来,过了好一会才被血淹没。作为一个六岁的孩子,当然不可能明白这是些什么,所以后来我一直以为自己体内长满白滑滑黏糊糊像湿棉絮似的东西,后来十几岁时遗精也没感到诧异,因为那不过是里面的东西流出来了而已。但是我爸爸揪着我上校医院时,以及大夫用粗针大线把我缝起来时,我都在想自己是一具湿被套的事,呆头呆脑的忘了哭。大夫看了,关心地说:老王,这孩子脑子没有毛病吧?我爸爸说没有,他一贯呆头呆脑,说着在我头上打了个凿栗,打得我哇的一声。然后我就看到我爸爸兴奋地搓着手说:看到了吧,会哭,是好的。后来我看到回形针在我的肉里穿进穿出,嚎哭声一声高过一声,他觉得太吵,在我脑袋上又打一凿栗,哭声就一声声低下去,我又开始想自己是个被套的问题。我爸爸在很短的时间内生了六个孩子,正所谓萝卜快了不洗泥,只要头上打一凿栗能哭出来,他就很满意。这件事说明,外表呆头呆脑,好像十分朴实,而内心多愁善感,悲观厌世--这些就是我的本性。
关于人的本性,当时我们也进行了很多讨论。听说人的本性可以从一些外部特征看出来,这足以引起人的浓厚兴趣。正像那个理发师说的一样,小波头上有两个旋,而广泛流传的口诀是:一旋横,二旋拧,三旋打架不要命。所谓“拧”是北京话,意思是倔,一条道走到黑的意思。那时小波已经开始上学,但顽劣之性未改,不听老师的话,全不懂得尊师重道。老师姓慈,他就给人家起了个难听的外号,叫什么瓷尿盆。人往东,他往西,人家打狗他骂鸡,说得好听点叫有反抗精神,说得难听点叫倔驴,确实够得上一个“拧”字。有一次老师把他叫起来回答问题,他站在那里,两眼平视,一言不发,一副死猪不怕热水烫的架势,气得老师够呛,又拿他没辙,对他喝道:坐下,一分。他就这样吃了不少一分。
那时候,大炼钢铁的活动已经无疾而终。人皆有羞耻之心,人大已经把那些炼钢的遗迹清理得一干二净。只有旁边的人大附中南墙里面还有一块地方,堆满了旧炉渣、废钢锭,巨大的水泥和金属构件,还有几个没来得及拆掉的旧高炉。我和小波喜欢到那儿去玩,因为那个地方高高低低,寸草不生,毫无人气,使人想起天地初辟的史前时期,女娲补天时的蛮荒世界,甚至还带有一种灭绝人性、干燥酷烈的魔幻气息。我们都感到了那种枯燥、呆滞的废墟气氛,那种在单调中凸显的形体变化,甚至一种往心里渗透的死亡气息。每当我们用一种只能意会的内心扫描把这个世界扫描一周,就造成了心里无法控制的扭转和颤抖。这种感觉反而激起了他的冒险冲动,他走到一个旧高炉前,手脚并用地努力往上爬。但炉壁上没有太多可以攀援的地方,所以他爬到半截,就顺着斜面滑下来,滑下来后,又另选一个地方开始爬。这样爬上滑下几回,身上都划出了血道子,但他好像中了邪,皱着眉头,做出一副坚毅的表情,继续往上爬,就像他今后的一切幸福都取决于是否能爬上炉顶。最后他终于爬了上去。我问他看见了什么,他说,也没什么,不过是一些旧炉渣、破砖头,还有几泡野屎。据他自己说,那天他的胸口划破了,疼得钻心,但隐隐觉得炉子里好像藏着一个天地间的大秘密,产生了强烈的冲动,不爬上去看一看决不甘心。我知道,他是被那种奇怪的蛮荒气息魇住了,进入了一种抽象艺术的境界。那种脱离人间的蛮荒气息非常特别,虽称不上美好,但也不令人厌恶和恐惧,它使人的遍身毛孔都流动着一种绝对脱离管束的怪诞而舒畅的感觉,好像把一切过去的忧虑和责任从心中释放,准备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我猜他不断爬炉子,就是在搅动和体会那种陌生的怪诞感觉。由此也可以看出他那股无缘无故、百折不挠的倔脾气,当得起一个“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