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段时间,只觉得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每天上午有四节课。第一节课尚可,第二节课就开始馋虫拱动,第三、第四节课时一阵阵饥火中烧,烧得眼前发花,心慌意乱,什么也想不下去,只盼着时间赶紧过去,早点吃上中午饭。最后一堂课下课铃响,我们就像上了发条一样跳起来,飞快地奔向食堂。等到把饭拿到手里的时候,就开始像朝三暮四的猴子一样颠来倒去地算计:是大口咬下,体会那种痛快酣畅的乐趣,还是克服诱惑,徐徐食之,延长享受的时间。那会儿我对气功很有兴趣,懂得丹田聚气,圣人呼吸以踵的种种道理,看过我父亲收集的不少气功书,其中包括秦皇岛刘聚德的气功,什么三元式,三合式,闲来就和小波一起比划两手。有一天我们闲聊气功,只奇怪那些气功师不知都干什么去了,不然办点儿班传授龟息法,辟谷术,让大家采天地之精华,直接从空气中汲取能量,就算做不到完全不吃饭,减一半饭量也是好的。这么一来,全国人民就不用再挨饿了,他们积下无量功德不说,还能大把赚钱。
那时候,“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的温馨时代已告结束,人心开始露出乖戾的一面。人们在公共汽车上看见孕妇站在旁边,就是不让座,心说现在已经是狼多肉少,你们还要造人,真是不识时务。听说人大有个教授,住着高级楼房。有一天饿得实在受不了,看见对面的人家出门送客,就径直闯进去,把人家刚蒸好的一屉馒头给端走了。没想到百密一疏,对失主由长期饥饿催发出来的敏锐嗅觉估计不足,被人家顺着香味追过来,立即就破了案,真是斯文扫地。据说还有个人,饥火中烧,饿胆包天,撬了商店的门,把架子上桃酥一类点心一扫而光,吃了至少有六七斤。随后被扭送派出所,别的话一句没有,只是不停地要水喝,至少喝了一洋铁壶。他吃了一肚子干渣渣的点心,这时加上了水,登时像泡了水的卫生纸一样发了起来。只见他两眼一翻,一头倒在地上,没等送到医院就一命呜呼。
我家几个半大小子嗷嗷待哺,我妈和我姥姥思量无计,只好在口头撙节,把饭省给我们吃,渐渐变得连楼也上不动。当时我们住在二层,我姥姥每次上楼,都用手把住栏杆,一步一步地艰难挪动。老太太伸手给我看,那手真是绵软绵软,而且像玉石一样带点儿透明。在手指肚上轻轻一按,就瘪下一个大坑,再也弹不起来。她的脸上泛着一层水光,从侧面看去,颧骨上透明如同玉石,用手指轻轻一碰,软泡泡的。这就是浮肿病,是长期营养不良的结果。听说浮肿先肿手和脸,等肿到胸口就没救了,但她们二人不为所动,仍然日日克扣自己。
这种事不光出在我们家,而是家家如此。中国妇女有一种深藏骨内、甘愿舍身的伟大母性。那时候“时穷节乃见”,这种母性表现出来,在艰难的生活中像金子一样璨璨放光,至今仍令人思之潸然。古人云: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真是至理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