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人是饿得急了眼了。到了周末,就有亮晃晃的红旗车直奔乡下开去,官宦人家也纡尊降贵,挖野菜,捡麦穗,把农民收过的红薯地再刨一遍。这种事情我们也没少干过。记得我和小波曾奋力地挥动耙子在红薯地里挖掘,可怜那地已被农民篦头发似的篦过,哪儿还有什么东西留下,只能耙到点红薯须子。如果能找到几个鸽子蛋大的红薯,就算没白忙活一场。
人要是真饿了,什么古怪的觅食办法都想得出来。我的同学告诉我,可以去抓知了,也就是蝉,抓来烧着吃。我们于是去抓了一些知了,可是看着那东西实在恶心,没法放进嘴里去。有一天,人大种的麦子灌浆不久,还没成熟,我们跑到麦地里,拔了一堆麦穗,把上面的麦皮搓下来,放在瓦片上架火焙熟,好歹吃了个小半饱。还有一回,一个孩子带我们去掰玉米上的瘤子。在玉米地里,不少玉米长了一种黑瘤子,现在想来定是一种真菌瘤,和蘑菇类似。我们在玉米行间转来转去地找,掰下来不少,拿到那个孩子家里,他奶奶加上佐料,熬了一锅。那东西有点辛辣的怪味,还算可口。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幸而我姥姥当过多半辈子农民,对种植和养殖都有心得,于是我们在姥姥带领下,开始了生产自救活动。那时我们住在大学公寓楼,楼和楼中间有一块空地。这块地被各户立上界桩,拉起绳子,分成小块的自留地。我们家也分到一块,正对着楼前的窗户。山东人种惯了红薯,我们在姥姥的安排下,在地里栽上了红薯秧。听老太太说,红薯的产量远高于其他庄稼。虽然吃多了伤胃,但那时候哪能顾上这许多,填饱肚子要紧。为了给这块地施肥,每天下午,我们挎着篮子出去拾粪,完全跟农村孩子一样。记得主席诗词中有这样一句:千村薜苈人遗矢。大学校园是斯文之地,无人遗矢,所以人粪是拾不到的,但马路上马车不少,马遗矢的情况时有发生,只要不怕跑腿的话,可以在马粪上大有斩获。每次看见刚刚屙出的马粪,我们就赶紧冲上去,把它们收到自己的篮子里。看着它们光可鉴人的湿润表面,觉得有点像艺术品,我一边铲马粪,一边给小波讲起在古代笑话集里看到的笑话。据说有个教书先生,是严重的近视眼。有一天在街上看见一堆刚屙出的马粪,便自言自语道:好漂亮的盒子,待我拾回家去。他伸手去捧,没想到那东西汁水淋漓,滑落地上,立即摔散了。这先生叹曰,好个盒子,只可惜漆水未干。我们把这些漆水未干的盒子拣回家去,倒在自留地上,日久天长,也成了满大的一堆。
到了收获时节,红薯刨出来不少。可是一大堆孩子饥肠辘辘,这点红薯不过是杯水车薪。老太太让我们把所有的红薯叶和红薯藤都收上来,用菜刀斩碎,拌点玉米面,就上锅蒸起来。于是我们吃到了一辈子没吃过的最粗粝的饮食。也许我们是太娇贵了,那东西吃着割嗓子,必须直着脖子像蛇一样咽上几回才能吞到肚里。我觉得这东西只配放在猪槽子里,我们把它盛在碗里吃,都不好意思告诉别人。后来听说那东西在胶东被唤作“渣”,正是用来喂猪的。我们虽称不上家世显赫,好歹也算得上书香门第,如今阖家大小围着桌子吃猪食,自己想想都觉得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