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生长的时期,是文艺复兴末期,也是英国国运正转隆盛的时期。1588年西班牙的“无敌舰队”不能摧毁英国,反遭全军覆没。过去历史学家常称此事为偶然,是上天一阵狂风,吹倒了敌人。但近代史学家证明,这种说法是错误的。英国在亨利八世以后,国家已经统一团结,人民精神焕发,几十年贵族战争的创痕,已经养好,人民在海岛上便时时想飞跃于世界舞台上。到了伊丽莎白王朝,各种发展条件已经具备,新兴的中产阶级,与地主阶级的利益趋于一致;思想与希望,都能协调;尤其是人民,一个一个地都很活跃,所以,西班牙妄想以别人的土地,作自己的舞台,乃是梦想。而且,英国统治者却还想借西班牙的领土来演戏呢!
莎士比亚的生活环境,完全是一个戏剧式的环境。当时人内心的要求,力求的是“表演”,从中世纪以来的心中纳闷,已经隐忍得够久了。兼以文艺复兴的人道主义潮流,提高了人的地位与价值,使人们觉得更有理由起来独自创造世界。这一运动,本是从民间发生,所以根深蒂固,来源畅富。它不靠政府的某一种政策,只是一朵花,从枝叶的中心生长出来。当时的大学教育,不能说不好,宫廷寄养的文人(尤其是伊丽莎白王朝)不能说不多,但在此期文学发展上,影响极小。我们细细一考察此时文人,除了S.P.Sidney与Spenser为宫廷歌者外,早期戏剧家如Nash, Peele, Kyd, Greene, Marlowe均为穷苦平民,靠他们安贫乐道,一生与当时的旧习俗和宗教斗争,才慢慢开展出光荣的伊丽莎白戏剧期。虽然在当日,戏剧家与诗人,在社会阶级上,同属较低一层,但他们也许竟因此而不致受政治经济等狂潮的影响,能够独立发展。(我是指诗人戏剧家之个人意志,不是指政治经济对于社会之影响)确为英吉利文化贡献得最多。这一时期,因为人民精神活动太戏剧化了,所以文学上亦唯此成绩最佳。最有趣的是,在大规模剧院未成立前,演剧一事,已经普遍。舞台多设在旅舍内或公共集会娱乐场,乡间则多在市集日设立一摊棚(booth),观众在露天之下,不怕拥挤,不怕风雨,都来笑一笑,或悲一悲。他们剩余的生命,需要借此散发。在一笑一悲之间,他们想到世界是在他们掌握之中的。他们举起眼目,可由此亲自从剧台看看全世界。在这种情形下,虽然戏剧发展未臻至境,亦可说戏剧已成人民生活之一部分。所以由此我们可有二结论,英国戏剧之真实起源,不在上而在下,谁要负起推展戏剧的使命,必先能在英国人民的真实生活上多得亲证。研究外国的文学;懂得政府的文艺政策,都无帮助。后来宫廷中及牛津等大学内,都争着写剧本,排演钦定的所谓高贵剧本,但在整个戏剧发展上,贡献颇小。因为英国此期戏剧运动,乃是来自民间,故无传统为拘,能独立创造。他们的诗歌,由改正民歌而来,故自然;他们的戏剧,由改编民间世俗戏,故真实。循此路去,沿途均是创造。他们的创造,也许零乱点滴,但正期待一个天才出现,能够综合,能够剪裁、纯化,则这种创造,就可以光焰万丈了。
细看英国戏剧演进的痕迹,尤为明白。英国在“诺曼征服”后,本有一种欧陆传来的宗教剧,或名为神秘剧,或名为奇迹剧,二者在英国都无分别,为教士仪式上所采用。但因有俗人参加,遂逐渐脱离教会而独立在民间发展。他们不知民间对宗教剧,并不真感兴趣,于是由民间慢慢变化,到15世纪末叶,又受了“伦理剧”的代替。“伦理剧”一盛行,这表示戏剧逐渐“人”化,人情化,戏剧作者想在此多表示他自己的内心生活,观者也希能从剧里多得知人生的真实形象。后来这样的“伦理剧”,仍不够满足,因为伦理上的善恶观念,过于庄严,遂另发展一种插剧来调剂,这近于笑剧或讽刺剧,最适合英国人的幽默天性,所以流风所及,大为盛行。这更使戏剧人情化、血肉化,作者取材亦可更广、更真切。于是我们看到这些时候,英国戏剧,在内容上,尤其通过伊丽莎白初期作者的努力后,便有两个潮流,一是悲剧上始终脱不掉罗马悲剧家塞内加(Seneca,4–65)的影响;他们的悲,离不掉塞内加的成分,不足以真正代表英国人的悲哀;一是喜剧上浮现的轻快,却全是英国本土的,他们的描写,却够得上说是英国人性格之真实表现。所以此时英国静心期待的,是需有一个天才出来,不仅能表现英国人的笑,更要能表现英国人的悲。这种深入民族灵魂内部的探险,很难由学者们所能做到。一定是要一个英吉利人,他受了人间最大苦痛,又能容纳不可测的悲哀,但又能超越它、降伏它、支配它,以至于毫不费力地使它落在文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