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月初一 初识克丝婷(3)

大河尽头-上卷:溯流 作者:李永平


旭日初上,满园露珠滴答,一行三人沿着小径鱼贯前行,迎着那一群群腰系纱笼,手提铁桶,吱吱喳喳赶早前来收集橡胶乳的爪哇女工,一路擦肩而过,此起彼落互相打招呼,朝向胶林中的甘榜聚落走去:

——史拉末巴吉!普安?克莉丝汀娜。

——哈啰,葛迪丝葛迪丝莎兰姆!姑娘们好。

老头儿一路只管扭过头来眼上眼下打量我,满瞳子的疑惑、好奇。他忽然叹口气,望了望披着晨褛快步行走在前头的克丝婷,竖起拇指对我说:普安?克莉丝汀娜,欧郎摆夷!克莉丝汀娜夫人是个大善人。我没搭理他,因为我讨厌这个老华人一副小眉小眼、逢人就哈腰谄笑的德性,殷勤得叫人心里直发毛,于是我走开两步,紧跟在克丝婷身旁。身形一闪,老头儿又挨过来,噘起嘴巴凑到我耳边悄声问道:伊雅?伊布安凯?阿瓦?她是你的养母吗?没等我回答,老家伙就蹦地闪到一旁,滚动着眼珠狐疑地望望克丝婷,回头又瞅瞅我,那两粒血丝瞳子映着晨早的天光,狡黠一亮,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他打鼻子里哼出一声:唔。不声不响,克丝婷骤然伸出手来捉住我的手腕,牵着我,命令我跟她一起走在前头。老头儿深深哈个腰,拿下那半根夹在耳朵上的罗各卷烟,把火点上,自顾自悠悠吞吐起来,边走还边扭头端详我,贼笑嘻嘻,一径点着头。

也不知走了多久,胶林深处终于出现一小块空地,露水萋萋,五六条粉红纱笼湿答答,迎风飘撩,晾晒在一根竹竿上。杂草窝里栽着几十棵木瓜树,果实累累,旭日下一坨一坨黄澄澄,环绕着空地中央小小一间高脚铁皮屋。这晨早时分,四下悄没人影,屋顶上只见一缕炊烟升起,盘旋在树梢头,无声无息。屋里有个年轻女人摇着小儿床在唱歌:

英玛?伊萨——嗳——伊萨

曼巴哟?卡德?兮?安丹……

树影沙沙,我竖起耳朵仔细一听。原来她唱的是马来民谣,舂米歌。我在古晋马来甘榜民答那峨人婚礼上听过,好好听。艳阳下村中广场上,一群穿着各色纱笼,打扮得花枝一般的马来姑娘手里握着杵子,对着新郎和新娘,边舂米边唱歌,歌声中充满喜乐,而今,丫头你听,同样的曲调从小屋内年轻女人嘴里流转出来,一下子变得好幽怨、好凄楚,带着小母亲特有的温柔,好像在对她那夭折的娃儿唱最后一首摇篮曲,或挽歌。

古玛士?苏?葛苏喂?丹

英玛?伊萨——嗳——伊萨……

克丝婷揝住我的手,硬生生拖住我的脚步,把我牵引到屋外一棵老大的橡胶树下,命令我坐下来乖乖等她。我看见克丝婷拢起晨褛襟口,整整头发,在工头哈腰引领下迈步走入木瓜园中去了,就在树根上坐下来,乖乖等她。树梢的曙色渐渐明亮起来。日头完全露脸了。四下眺望,只见胶林中蓦地浮现出几十条纱笼花裙,东一朵西一簇,缤纷摇荡天光下,飘忽树影间。那群爪哇女工边干活边扯起嗓门,隔着偌大的一个空间,清脆地,聊起家常来,吱吱喳喳好似一窝快乐的麻雀。我坐在大树下,背靠着树身,让整个人沉浸在阳光中,耳畔只管聆听那一声缠绵一声,凄凄凉凉不断从小屋窗口流转出来的摇篮曲,不知怎的就想起了母亲,想起她平日最爱唱的那首儿歌——小白菜哟天地荒哟,两三岁死了爹哟……心一沉,不知不觉就阖上眼皮,蜷缩起身子,双手抱住膝头,倒卧在老树根窟窿里,没多久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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