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当口,我做了个怪梦:克丝婷姑姑教我开吉普车。白晃晃一颗赤道大日头下,汗潸潸湿答答,两个人厮搂着挨挤在驾驶座里,一起掌握方向盘,两双手紧紧交缠,又笑又闹癫癫狂狂碰碰撞撞,奔驰在橡胶园周边水田中小路上,盘旋一圈又一圈,风猎猎腾云驾雾似的好久好久只顾不住兜转,再也停歇不下来。英玛?伊萨——嗳——伊萨……沙贡?喀德?笛的曼巴哟……克丝婷把头伸出敞开的吉普车顶篷只顾格格笑。哗喇哗喇,一头赤发鬃映照着坤甸城头的斗大落日,火红红,飞撩在那不断从海口卷进来,一涛一涛横扫过卡布雅斯河大三角洲的狂风中。啊伊萨尔纱笼?吉耶克科……英玛·伊萨——嗳——伊萨……一条花色纱笼悠悠漂荡在卡布雅斯河滚滚黄浪里,满城火舌摇曳中,一钩新月指引下,朝向大河尽头的石头山,逆流而上,红滟滟载浮载沉忽现忽隐……
哈鼽!我打个大喷嚏,睁开眼睛,看见克丝婷俯身站在我面前,手里拈着一根猪笼草,眯笑嘻嘻只管逗弄我的鼻子。日正当中。大把大把的阳光从树梢直泼进胶林中来,整个园子白灿灿,悄没人声,那群爪哇姑娘收集完胶汁,早就下工了。摇篮曲停歇了。林中小屋忽然就变得死寂一片,只剩下那五六条粉红纱笼,半干半湿,依旧飘舞在屋前晒场竹竿上。
天光下只见克丝婷满头蓬松,一脸灰败,整个人好像骤然衰老十年。好一会儿她只顾弓着腰,俯身瞅望我,白精精两只奶子冒出了好几条蚯蚓样的青筋,就在我眼前,晃啊晃,沉甸甸地垂落在她那松开的晨褛襟口。一股子汗酸挟着浓浓的陈年奶酪香,从她胸窝深处迸发出来,蓊蓊郁郁直扑我的鼻端。我感到一阵晕眩,本能地缩住鼻尖,咬着牙偷偷打个哆嗦,垂下眼皮来。克丝婷笑了笑,抓起腰带把襟口束紧了,一转身,双手扶着膝头,慢慢在我身旁树根上坐下来。两个人就这样肩并肩,静静坐在中午的橡胶林中,听着蝉声各想各的心事。忽然,身子一颤,克丝婷捋起衣袖举起左手,就在天光下端详起来。我这才发现她膀子上有五六条鲜红的爪痕,看来是新抓出的,正要问她究竟怎么回事,她却竖起食指,回身按住我的嘴唇,瞪着我摇摇头:“嘘!”我没敢再问她,悄悄探出一只手,轻轻放在她那条膀子上只管揉着。克丝婷沉沉叹口气,身子猛一歪,把她那张苍白的脸庞汗湫湫地贴靠到我肩膀上来,好久依偎着我,呆呆坐着想她的心事。霍地,她坐直身子,反手抓起她那满头满脸蓬乱的发丝,一古脑儿扫拨到耳脖后,随即整整身上衣裳,伸出手来,往我肩胛上猛一按,支撑着膝盖颤颤巍巍站起了身,回头乜起眼睛,望着我咧嘴笑了笑。
——永,我很累,扶我回家吧!我好想、好想躺在自己的床上沉沉睡个觉。
正午 英玛·伊萨——嗳——伊萨
赤道的中午,整座林子狂风骤雨般迸响起蝉声。不知多少只蝉儿,这当口纠集在橡胶园里,拔尖嗓子声嘶力竭竞相鼓噪,那一涛一涛的知了——知了——知了——不断从树梢下浓荫中汹涌而出,铺天盖地四面八方扑来,霎时间,淹没了这幢坐落在房龙农庄中央山岗上,居高临下,挺气派,挺优雅,可有点破落味道的荷属东印度式孟加拉国平房。
坤甸八月,阴历鬼月,日头火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