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终于越过中天,开始西斜了,整座庄园兀自静荡荡的,那群爪哇女佣下半身裹着纱笼,一排仰天躺在凉席上,抱着两只汗湿的奶子,这会儿还只管睡她们的懒觉呢。齁——齁嗬嗬——只听得鼾声一阵紧似一阵,悠悠地不断从庄宅底下的仆人屋传上来。胶林中万千只蝉儿嘶叫了半天,忽地一齐噤声,歇口气,随即又鼓起胸腔扯起嗓门争相呐喊起来。北方天空,红泼泼,陡然大亮。我坐直身子伸长脖子眺望,看见坤甸城中火烧火燎,白幡招扬,这晌午时分起了好一场大火。烟雾一城弥漫。七月初一鬼门开。老埠头唐人街家家户户烧金纸,千盆万盆火舌摇舞阳光中,劈啪劈啪迸发出片片纸灰,金光闪闪,穿透河畔插着的一丛丛雪白招魂旗,越渡卡布雅斯河,滔滔南下,乘着海风直飘送到三角洲上的房龙农庄。鬼月烟火,越烧越旺。一群神鸟婆罗门鸢仿佛受到惊吓,纷纷从河畔沼泽窜出,漫天火光飞溅中,迎着烈日,死命扑打翅膀,呱噪着,在坤甸城头飕飕盘旋五六圈,猛一声枭叫,黑魆魆一片没头没脑朝向大河口的红树林翻飞过去。
胶林中,人影一闪。
我揉揉眼皮,凝着瞳子定睛望去。
人影消失。只过了半晌,林子边缘花木丛中伸出一张脸孔来,探头探脑,朝向山岗上的庄宅窥望。两粒乌黑眼珠骨碌骨碌只顾转动,半天一眨不眨。我又擦擦眼睛仔细一看,只见那女人披头散发,裸着身子,只在腰上扎一条粉红纱笼,高高撑起胸前两坨子肥硕的咖啡色乳房,怀里湿答答的,宝贝似的不知抱着个什么东西,用一条黄色小被褥紧紧包裹着。我躺在回廊吊床上,望着她。两下里打了个照面。她斜睨着我,端详一会儿忽然昂起头来,腾出一只手,猛抓起她那两颗黑珍珠似的乳头上、汗湫湫覆盖的两束枯黄发丝,狠狠撩到肩膀后,甩两下,眼瞳子炯炯一睁,望着房龙庄宅扯开喉咙曼声唱起摇篮曲:英玛?伊萨——嗳——伊萨/曼巴哟?瓦喀兮?帕盖矣/英玛?伊萨——嗳——伊萨/坎嫩坎达特?巴巴喀喃/英玛?伊萨——嗳——伊萨……
胶林中这两颗乌黑眸子缀满斑斑血丝,边唱,边盯着我瞧,乍看好似两撮鬼火,幽幽闪忽在赤道晌午灿烂的阳光下。
屋里屋外,我们俩对望着。
我怔怔瞅着她的眼睛听她唱歌,英玛?伊萨——嗳——伊萨,听着瞅着,仿佛受了催眠似的,不知不觉眼皮一沉,就睡着了,也不晓得过了多久,忽然鼻端一凉,恍惚中闻到一股浓冽的却挺清爽宜人的气息,好像是牙膏味,又好像是沐浴乳香,叫人忍不住耸出鼻尖深深吸嗅几口。我挑起眼皮猛一看,发现克丝婷已穿戴整齐,把满肩水亮的发鬈子绾起来扎成一球,压在头上那顶白草帽下,这会儿正俯着身子站在回廊吊床旁,背对着阳光,龇着一口好白牙,笑嘻嘻,把嘴唇凑到我耳朵上一边呵气一边叫唤:醒来醒来,永,太阳快下山了!我赶忙睁开眼睛朝向山岗下的胶林望去。日影斜斜,蝉声依旧聒噪不休,但那个咖啡色半裸女人不见了,她那勾人心魂的歌声也停息了。我霍地坐直身子,揉着眼睛四下搜望。克丝婷伸出一根指头,在我眼前晃两下。
——别找了,永!我已经把她打发走啦。
——这个女人是谁?眼神很可怕。
——她的名字叫英玛?阿依曼,民答那峨人,十八岁的大姑娘,不知怎么跟随五个美国嬉痞一路从菲律宾、泰国、马来半岛浪游到婆罗洲,一天晚上,嬉痞忽然跑掉了,丢下她一个人挺着个大肚子在坤甸橡胶园打工。刚才她唱的摇篮曲,舂米歌,就是她家乡的民谣。没啥事,别再提她了。起床!我教你开车。你不是一直想开我那辆吉普车吗?我怎么知道呢?今天早晨你在橡胶园睡觉讲梦话呀,嘴里直嚷着踩油门踩油门,飙到五十哩、五十五哩、六十哩了!哎呀马路中央有一大坨水牛粪,克莉丝汀娜姑妈,糟了,来不及踩刹车啦……咦?刚才睡午觉你又在做什么奇怪的梦呀,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