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月初三晨 启航(6)

大河尽头-上卷:溯流 作者:李永平


这下我可扯远啦,回到那年夏天的旅程。才启航我就刻意回避克丝婷,我的洋姑妈,自己躲到船头看河景,正感到孤寂,忽然看见安德鲁?辛蒲森,我们课本中的传奇,从白花花阳光中蹦出,活生生站在卡江客轮甲板上,一脸慈蔼,带着腼腆的笑容和一副老式圆框银边眼镜,亲切地向我打招呼。那一刻,我,孤独的十五岁支那少年,自然感到雀跃万分喽。攀谈了一会儿,我问起他的夫人:安妮博士目前还在沙捞越内陆的长屋从事田野调查吗?我们这次旅行,她怎没参加呢?我渴望在卡布雅斯河见到安妮博士。

——安妮博士?你们这样称呼我的妻子?我喜欢这个称谓,很亲切也很美丽。这次旅行,安妮博士也参加,这会儿跟房龙小姐在一起。

辛蒲森先生推了推眼镜,抬起头来,望着顶层客舱中那伙饮酒嬉戏正在兴头上的男女,好半晌,冰冷地,凝结住他那双海蓝眼瞳,没吭出一声。满河阳光中我清清楚楚看到,他那张让赤道日头晒得枯黄的清瘦脸膛,冷森森,闪现出一丝古怪的笑容:永,你认识安妮?在古晋见过她?

——我常见到您的夫人,爵士。

——在哪里?在博物馆?

——在马路上。安妮博士驾驶一辆改造的、马力加强的德国金龟车。好炫,爵士!车身漆着彩色图案,左边画两只面对面眼瞪眼、怒目而视的婆罗洲大犀鸟,右边画一条张牙舞爪的中国金龙,呼飗呼飗,好像太阳下刮起一阵龙卷风,奔驰在市中心街道上。这早已成为古晋城的一幅风景啦,爵士,与沙捞越博物馆齐名喔。

——哦。是这样吗?

——我们男生都爱上她了,爵士。每天放学后,大伙聚集在博物馆大门口,看安妮博士从野外开车回来。

博物馆的辛蒲森夫人!我少年时代一个火似灿烂、神秘、魅影般飘忽在婆罗洲千里碧空下的美丽身影。四十年之后,在东台湾一座山村,清晨,日欲出未出,满山遍谷岚雾弥漫,我又看见她驾驶那辆乌油油五彩斑斓的金龟车,顶着赤道火日头,迎着南中国海的风涛,踩足油门,穿梭奔驰在古晋城那山寨样蜿蜒起伏的街巷中,一脸子冷峻孤傲,倏忽消失在满城阳光里。对我们这群背着书包蹲伏在马路旁,痴痴愣愣,伸长脖子守望她的小男生,她总也不瞅不睬,一径扬起她那张被太阳晒成金铜色的脸庞,一眨不眨,飞扬着一肩火样发鬃,凝冻住两只冰蓝眸子,直直望着车窗前方……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辛蒲森先生。有一天晚上,我在博物馆内撞见过您的夫人。那可是一段奇遇呢。

——是吗?在她的工作室。

——不。在“葩榔室”。

——我的妻子,你们口中的安妮博士,可是研究婆罗洲土著这项秘传的、举世独一无二的器物的专家,写过十余篇论文,发表在沙捞越博物馆季刊上。

——您这辈子收集的葩榔,数量之多与形式之齐全,举世无出其右者。课本上说的喔。

脸一红,辛蒲森先生腼腆地笑起来,那僵尸样两片瘦削的腮帮,蓦地绽出一双小酒涡,阳光下宛如春花般娇艳。我心里打个冷哆嗦,悄悄退开半步。眼一柔,辛蒲森先生却挨上前来,耸起他那极高极瘦的身子,托起他尖尖鼻梁上架着的那副银框小眼镜,低头睨着我,压低嗓门悄声说:葩榔,葩榔!小男生参观沙捞越博物馆,就只顾看这玩意儿,有时还瞒着馆员偷偷把玩,试图安装在自己身上,后来我们只好把它锁在玻璃柜里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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