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蒲森先生,我们这次溯河而上进入婆罗洲内陆,有机会看到真的葩榔吗?
——永,你会在每座长屋看到很多、很多葩榔,各种形状和功能的葩榔,每个达雅克男人身上都有一支,或许你会弄一支装在你身上,但你不能后悔哦,永,因为这个东西一装上身就永远取不下来了,虽然它会让你——尤其是你的妻子或女伴——很快乐。
——您自己用过葩榔吗?爵士。
——永,我能不能不回答这个问题?
眉头一皱,辛蒲森先生板起脸孔狠狠瞪我一眼,甩过头去,倚着栏杆自顾自观赏起河景来。空窿空窿窿。河上一艘艘驳船鼓动马达,吐着蓬蓬黑烟,凄厉地冲开满江白茫茫大雾般的阳光,拖引几百只运载原木的舢舨,一纵队,鱼贯顺流而下,宛如一条乌鳅鳅黑魆魆极长极大的婆罗洲水蛇,光天化日下浮出河面,朝向大河口的坤甸港奔游而去。辛蒲森先生眺望好久,忽然回过头来瞅着我,满脸的悲悯不舍:整个婆罗洲岛就快变成一座巨型伐木场啦!十多年前,二战结束后,我独自从沙捞越邦出发,跨过中央分水岭,进入西加里曼丹省的原始森林,那趟千里徒步旅程,一路看到的尽是千年古树,密密层层的就像一张巨大的绿伞,世世代代庇荫着这座世界第三大岛,达雅克人的圣母,婆罗洲……
——您去过“峇都帝坂”吗,爵士?
辛蒲森先生笑而不答。
——克丝婷说,那是达雅克人的圣山,生命的源头。
——生命的源头,永,不就是一堆石头、交媾和死亡。
辛蒲森先生弓下腰身来,捡起我那顶被河风吹落到甲板上的苏格兰鸭舌帽,往舷栏上拍两下,帮我戴回头上,转身准备离开,才走出两步忽然回头,伸出他那猿臂般修长的手臂,按住我的肩膀,凝起一双水蓝眼瞳,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小伙子,我保证你会喜欢“峇都帝坂”,你将永远怀念这个暑假的旅行。别害怕!对了,你还没回答我,那天晚上你在博物馆葩榔室遇见我的妻子时,她到底在做什么?
——研究葩榔呀!安妮?辛蒲森博士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么?爵士。
——是的。永,幸会。
丫头,这就是那年暑假大河之旅中,我和沙捞越博物馆馆长、二战英雄、牛津学者兼探险家安德鲁?辛蒲森爵士,第一次会面的情景。这一段经历我记得特别清晰,因为……唉,时机到了再跟你讲吧!反正阴历七月初三启航那天早晨在甲板上,跟我说声“幸会”后,眼眸一柔,他就伸出手来捉住我的手,亲切地握两下,抬头望望那颗早已攀爬到天顶,一大桶雪水也似灿白灿白,直往我们头顶上浇泼的赤道大日头,倏地转身,头也不回钻进船舱,留下我独自凭栏眺望河景。正午丛林暑气骤然上升。齁——齁嗬嗬——满船只听得鼾声四起。底层统舱中的本地乘客,普南人马来人达雅克人(外加三两个落单的华人)扶老携幼一家子挨挤在一条长板凳上,睁着乌亮的眼珠,炯炯地守护着那一篓篓从坤甸采购回来的物品,这会儿,一个个早已阖上眼皮,睡得东歪西倒,口水横流了。头顶上,天花板乒乒乓乓价响,那伙盘踞上等舱的红毛男女好像在玩躲躲猫游戏,只听得脚步声杂沓,追奔逐北,空啤酒瓶不断从舱窗口飞掷出来,坠落入河中。克丝婷蓦地扯起嗓子尖叫三声。安德鲁?辛蒲森笑呵呵。我把双手捂住耳朵,咬着牙狠狠打出两个哆嗦,回头一望,坤甸城早就消失不见了,婆罗洲碧空下只剩一团迷蒙的鬼月烟火,磷光点点,四下飘荡闪烁,好似万千支花伞,笼罩着大河口那一片壮阔无边,莽莽苍苍,被赤道火日头滋养得青翠欲滴的红树林。
怦、怦、怦,我们这艘内河客轮,桑高号,兀自昂扬着它那张伊班红花大鬼脸,鼓动它那颗老旧残破的心脏,慢吞吞溯流而上,迎向那一涛一涛挟带雨林泥沙奔流出海的黄浪,呜呦——呜呦,一路扯着嗓门,嘶哑地发出讯号,驱赶开那成百艘壅塞河面,首尾相衔,拖曳一株株巨大婆罗洲圆木,浩浩荡荡顺流而下的驳船,打通中央水道,朝向卡江中游的军事要塞,桑高镇,呜呜呜进发。
日正当中。一眨眼,大河两岸栉比鳞次的一座座甘榜村庄、橡胶园、椰林、水田,就随着那最后两三缕悠悠升起的炊烟,蓦地消失,沉陷在茫茫阳光中。眼前豁然出现一大片灌木丛生的沼泽,朝上游四面八方伸展开来,跨越无数溪流、港汊、湖泊和三两座零落的村墟,一路绵延到天际,蓊蓊郁郁,悄没声隐没在那一钩苍白的、大白天幽幽浮现碧空的弦月下。怦、怦、怦。呜——呜。我们的船鼓浪前进。天地间仿佛一下子沉静下来,再也听不到水上甘榜孩儿们的戏水声。辽阔的江面四下静荡荡,只听见黄涛滚滚奔流不息,偶尔,泼剌一声响,两条水蛇扭摆着那四呎来长,通体皎白,点缀着蕊蕊花斑的身子,倏地,窜出河畔老树根窟窿,一路追逐,迸溅起簇簇水星,穿越过河道中央的洪流,癫癫狂狂劈啪劈啪交缠着,双双遁入河对岸那一洼幽秘的水草窝里。
卡布雅斯河离开了坤甸城,摇身一变,幻化成一条黄色巨蟒,在这阴历七月正午时分,孤傲地,顶着赤道火日头,时而奔腾咆哮时而幽吟蠕动,好久、好久、好久,只顾蜿蜒爬行在婆罗洲内陆无边无涯一片葱茏浩瀚的绿海中。
朱鸰丫头,你瞧,原始的真正的纯净的丛林,在望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