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城一钩月
日落,烟火满天。
哗喇一声响。丫头,看!那成群婆罗门鸢,十只、五十只、百来只纷纷从水草丛中飞窜出来,劈啪劈啪扑打着乌黑的翅膀,溅泼着霞光,一圈兜旋一圈,凄厉地互相追逐着,好久只顾游弋在卡布雅斯河沼泽上空,鬼魅般影影簇簇。站在船尾,朝西极目眺望,你看得见河口海平线上一轮火球悬吊,载浮载沉,把浑黄的江水泼染成一滩滩污血。猛回头,朝向上游望去,彤云滚滚,你看见沼泽深处河湾中骤然升起一蓬炊烟,烟中浮荡出一座城镇,漫天落红泼照下,缥缥缈缈海市蜃楼般时现时隐。城头河滨五六座长长的、直伸入河心的栈桥上,成百条黝黑瘦楞人影,没声没息,佝偻着身子驮着重物飘忽出没。栈桥下吆喝四起,马达声轰隆。看来这是个繁忙的码头。到喽,丫头。我们的船在这条黄泥大河上跋涉了整日,在这向晚时分,终于吐出最后一口气,怦碰怦碰马达垂死挣扎声中,带着满身泥巴驶抵终点。
卡江中游大镇,桑高,其实只不过是赤道丛林边缘一个规模稍大的市集,临河一座马来巴刹,就像一般南洋巴刹闹烘烘,人挤人,阵阵峇拉煎虾酱香气热腾腾扑鼻而来,勾引旅人的食欲。巴刹后面那条支那街,大白天灯火闪烁人影幽忽。长长一条弄堂,两旁黯沉沉蹲伏着百来间店铺,大晴天,家家檐口张挂着帆布雨篷,直伸到街心,遮挡住阳光。雨篷上姹紫嫣红,用鲜艳油漆画着香港女明星李丽华、林黛、叶枫、张仲文代言的烟酒和成药:登喜路卷烟、嘉士伯啤酒、轩尼诗白兰地、五龙牌十全神威大补丸。一张张灿烂的笑靥,甜甜地绽放在婆罗洲丛林赤日头下,只管勾起两只杏眼,睐啊睐,招揽过路的马来渔夫、爪哇工匠、普南人合家老小、独来独往的加央浪人和垂垂老矣的伊班猎头战士。
桑高,卡江内河客运终点,我们这趟大河之旅第一站,市容竟不过如此,与南洋一般内河城镇相比并无啥特色,连那满街飘漫郁郁蒸蒸的尿溲、汗酸、动物尸臭、椰子油和女用花露水,闻起来也熟悉得很,跟古晋巴刹没啥不同。整座旮旯镇甸惟一引人多看两眼、堪称地标的建筑,便是后山石头寨上那座用巨大花岗岩砌成的碉堡,墙脚但见荒烟蔓草,白骨零落一地,墙头两排来复枪射击口,映着落日,金光四射,好似几十只血丝斑斓的妖魔眼,炯炯俯视大河湾。这座红毛城,土人口中的“白骨堆”,乃当年荷兰驻婆总督建构的防御工事,主要功能——据辛蒲森先生所言——是阻止卡江流域好战的海系达雅克人(伊班人)的战斗独木舟队大举集结,自上游长屋出发,挥舞阿纳克山刀,乘着山洪,一路呼啸顺流而下直抵大河口,斩荷兰和支那人头,血洗繁华的坤甸城。
我们一行人——朱鸰,你瞧,在土人眼中我们是一支多奇特壮观的队伍:三十个白种男女,高矮胖瘦,英德意法荷,五彩缤纷毛狨狨披头散发,背着各种背包,戴着各式遮阳帽,睁着汗濛濛一双双碧绿火眼金睛,醉茫茫东张西望,呃呃呃哈啾哈啾,不住打着喷嚏(天父在上!这个晌午他们在船上灌了多少瓶啤酒);队伍末端,隔着约莫五步距离,孤零零跟随着一个头戴苏格兰鸭舌帽,瘦巴巴,身穿克丝婷姑妈为他选购的一套卡其猎装的支那少年,一路趑趑趄趄闷声不响,只顾绷着他那张臭脸——就这样一支探险队鱼贯下得船来,拾级登上栈桥,进入桑高镇河港码头。带头的是一对北欧孪生兄弟(顺便一提,哥哥名叫欧拉夫?艾力克森,弟弟名叫艾力克?艾力克森,哥俩并肩叉腰矗立队伍前头,同样身高六呎五,同样一身迷彩,大剌剌腆着个皮鼓样的肚膛,腰系皮带,挂着一只军用铝水壶和一柄据说舔过人血的阿纳克山刀)。于是,就在艾氏兄弟一声号令下,大伙乖乖排列成一纵队,学童样开步走,钻过码头上成堆搂着酒瓶呆呆蹲坐在日影里的达雅克流浪汉,穿过热闹的巴刹,血似苍茫暮色中,抬头挺胸,迎着城外石头寨上一枚昏黄的月牙儿,走进华灯初上的支那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