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儿童聚集,列队鼓掌欢迎。
——都安?欧浪普帖!白人老爷驾到!
——史拉末达丹!欢迎光临。
——普安普安,萨兰姆!各位夫人好。
于是,就在成群打赤膊满街黑鸦鸦流窜鼓噪的孩儿们簇拥下,咱一行人蹑手蹑脚,饥肠辘辘,迈步进入中国城,游走在那迷宫样神秘兮兮的几十条巷弄中,寻寻觅觅窥窥探探,来到了一条阴湿的红灯蕊蕊的小黑街,欢呼声骤起,天上的父,我们终于找到普安?克莉丝汀娜?房龙小姐预订的镇上惟一摩登冷气旅馆,五洲大旅社!于是,在柜台三位笑眯眯凤眼小姐接待下,我们住进包下的五楼(顶楼)客房,先冲个好澡,洗掉一身汗臭,舒伸四肢躺在席梦思床上小寐个把钟头,换件干净的衣裳,集合,上街觅食,抱着探险的心情走进一家潮州药膳店,呲着牙品尝佛跳墙,捏着鼻子啜饮虎骨酒,醺醺然踉踉跄跄走出店门,哟,一股火红烟雾挟着金纸灰飕地迎面扑来!大伙愣了愣,齐声打个大喷嚏,哈啾!纷纷煞住脚步,揉揉眼皮定睛望去,天父在上,中国城满街店铺檐口下劈啪劈啪熊熊焚烧起金纸,月下只见一镇檀烟袅袅。
——哦,这个月是太阴历第七个月。
——天上的父!中国人的鬼月。
——地狱之王打开地狱之门,放饿鬼们出来享用人间美食和美女。
——各位知道吗?阴历七月正是阳历八月,婆罗洲的旱季,平均气温摄氏三十八度,连鬼魂都热得受不了,纷纷跑出鬼城来纳凉,透透气。根据中国人的说法,这一个月,全世界的鬼魂都可以在人间随意走动四处游玩,不受阎罗王的管束。我说的可对啊,永?
——安妮博士,你说得很正确。咦,辛蒲森先生到哪儿去了呢?
——辛蒲森先生身体不适。他似乎中暑了,留在旅馆休息。
忽然,我心中思念起了安德鲁?辛蒲森爵士,好想溜回旅馆同他说说话,听他讲述战后他在婆罗洲丛林独自浪游的故事,可心念才动,还没来得及拔脚,狗日的艾力克?艾力克森两眼一睁,倏地伸出金毛狨狨一只巨灵之掌,掐住我的后领子,于是我只好缩起肩膀,跂着脚,让这北欧大汉将我拎在手里,老鹰捉小鸡般,在他押解下乖乖跟随三十个龇牙咧嘴乐不可支的红毛男女,游行似的,在满街孩儿追逐呼啸声中,沿着镇上大街走下去。镇中心千条火舌争相摇曳,泼红半边天空。烟雾弥漫中,只见满坑满谷大小头颅睁着一双双血丝眼瞳,四处飘忽,不住窜动。支那街又起了好一场大火。家家铺子门口香火鼎盛。唐山阿婆颤颤巍巍顶着脑勺上一颗雪白的圆髻,率领成群儿孙蹲在檐下,团团环绕住一口黑铁锅。老人家嘴里喃喃念念,怀里抱着成捆纸钱,一叠一叠抽出来,不断往火头上送去,烧完百来叠便站起身,抹抹手心拍拍腰背,拈起香枝高举到檐口,顶礼膜拜天公和地藏王菩萨,诚诚敬敬为一众孤魂野鬼祈福,祝愿他们早日搭乘莲花船,顺着大河,平平安安回到“峇都帝坂”或那远隔重洋的唐山,莫再漂泊在这荒凉的镇甸。祝祷完毕,阿婆转身把香枝插进香炉,揉揉老花眼,一回头,火光中蓦然看见一群红毛绿眼鬼子,男男女女披头散发,探头探脑鱼贯走过她家屋檐下。阿婆呆了呆,身子猛一颤,悄悄转开脸去,压低嗓门一声叱喝,挥挥手将媳妇和孙女们全都赶进屋里。她老人家独自站在门口,伛偻着身子,耸着一头华发,圆睁着眼珠,守护供桌上那只硕大的五味碗,和碗里满满盛着的鸡、鸭、鱼、猪、蔬果五样菜,嘴里只管念念有词,一个劲不知嘟囔着什么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