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中国老太婆竟然把我们当成一群饿鬼!
——不必介意,汤米。别忘了今儿是阴历七月的夜晚,地狱之门大开,饿了一整年的鬼们全都跑到人间来啦。天上的父!中国鬼、红毛鬼、伊班猎头战士的鬼、马来女吸血鬼庞蒂亚娜克、二战结束时日本皇军在丛林切腹留下的成群无头鬼……全婆罗洲的鬼,不分种族肤色,今晚聚集在这座市镇上,接受镇民款待,享用家家门口供奉的美食大餐。
——天啊,满街鬼魂飘荡走动。
——萨宾娜别害怕,我们看不见他们。
——可是他们看得见我们。
——是的,萨宾娜,你身边现在就有一群鬼,算算一共九个,穿着清朝的官服,脑勺子后拖着一根长长的猪辫子,摇摇荡荡蹦蹬蹦蹬,笑眯眯地一路跟踪你,美丽的西班牙姑娘萨宾娜?贡扎雷斯。哦,索拉米奥……
——你别吓我,罗伯多,今天晚上我不敢一个人睡觉。
——莫慌,我和永今晚陪伴你。永是中国人,懂得如何对付中国色鬼。永,你怎么说?
——你今晚一个人溜进我旅馆房间来,陪伴我好吗?永。
——天上的父!我很愿意,但我半夜会起床梦游,笑眯眯蹦蹬蹦蹬,亲爱的萨宾娜。
——噢,永,你这个顽皮的男孩……
桑高,卡江大沼泽尽头丛林边缘一个镇甸,白天乍看虽不怎么起眼,甚至有点荒凉,毒日头下昏昏欲睡,街上冷清清,连那几条剽悍的婆罗洲黄狗也都趴在日影里,窝蜷成一团,伸出猩红的舌芯子只顾恹恹喘息,可向晚赤道的太阳才沉落,天刚入黑,朱鸰,瞧,就像长屋的巫师念咒作法也似,整座市镇登时变个样!你看这位“达勇”多威风,头戴黑鸡毛冠,满脸搽着血污,赤条条伫立长屋露台祭坛上,口中喃喃念着,手里煞有介事比划一番,忽地将手一挥,往空中泼洒出一滩热呼呼的公鸡血,看哪,落红满天淅淅沥沥,夕阳下整个桑高镇蓦地迸冒出千颗万颗无数颗人头,男女老少汹涌翻滚,壅塞一街。各色各样五花八门的头颅:黧黑的、铜棕色的、大花脸满腮刺青的、长长的两只耳朵悬吊着一对大铜环的……月下街上,满坑满谷人头攒动中,咦,你看见东一根西一双,甩啊甩,飘荡着普南姑娘们那乌溜溜油光水亮的麻花大辫子,漫街烟雾中忽隐忽现。灯火弦月,人潮鬼影。这阴历七月上旬的夜晚,陆达雅克人、怕生的普南人、骁勇的加央猎人和伊班战士全都走出丛林,一身盛装玎玲琅,一波波从方圆百里内的长屋不停涌出来,会合在卡江中游桑高镇,欢欢喜喜,东张西望,新年赶集似的,沿着河堤上长长一条庆赞中元、金纸飞洒白幡翻舞的支那街,迌游逛。丫头看哪!满镇黑鸦鸦一片汹涌的人头,宛如卡江子夜怒潮,哗喇澎湃,朝向镇外白骨墩红毛城上水红红的一钩初升月,滚滚流淌入镇心,带着一脸好奇和畏惧,参访星空下那座灯火高烧檀烟氤氲、神秘兮兮的支那大庙。
我们这支红毛队伍,人手一瓶嘉士伯啤酒(我,永,十五岁的少年,在洋大哥洋大姐们半逼半哄下也手握一瓶啤酒招摇过市),边走边啜饮,鱼贯穿行在人头堆里,一纵队首尾相衔互相照应,挨挨挤挤蹦蹦跳跳,钻过大街两旁店檐下那千百条火蛇般、争相吞吐摇舞的火舌,呛着,笑着咒着,随着人潮慢慢朝镇心行进。一路上在欧拉夫?艾力克森和艾力克?艾力克森兄弟俩号令之下,我们堆出笑脸,和蔼地向那躬身站在店门口烧香拜拜的唐山阿婆们,哈腰颔首致意,嗨,哈啰,然后转头朝那成群纠集檐下观看红毛人的孩儿们,偷偷做个鬼脸。飕飕飕,一蓬一蓬红爆竹不知从何处飞掷出来,霹雳啪啦,在我们头顶上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