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屎!中小学鬼就爱乱放爆竹。
——阴历七月,莫讲脏话。
——小心,真的鬼就在你身边,汤米。穿旗袍梳妹妹头的女鬼喔!
啊!今夕何夕
云淡星稀
夜色真美丽
只有我和你
我和你
才逃出了黑暗
黑暗又紧紧跟着你
啊!今夕何夕
溪水流
夜风急
只有我和你
我和你患难相依
入夜,山岚大起,卡布雅斯河畔树立的长长一排白色招魂幡浩浩荡荡,迎着风猎猎呼啸。大河口,日头延烧一整个黄昏,恋恋不舍,终于沉落不见。墨黑的婆罗洲夜空下,一条尖嫩的女嗓子蓦地从镇心窜出,嗲声嗲气娇滴滴,透过几十只扩音喇叭,猫儿叫春般满镇回响开来:啊!今夕何夕,云淡星稀……我一听就知道那是白光的歌,我小时候在南洋上演轰动一时的电影《人尽可夫》的主题曲。我那浪子父亲,当过国文教员,平日喜欢听香港华语流行歌曲,家里穷,却四处堆着百代公司巨星潘秀琼、董佩佩、姚莉、静婷的唱片,但他老人家独爱外号“北平妖姬”的白光那低沉慵懒宛如叫床的唱腔,《今夕何夕》他琅琅上口,没事就捏尖嗓子,跟着她的唱片清唱一回。我从小就听得毛骨悚然,满身起疙瘩,可今夜鬼月在人头滚滚灯火辉煌的丛林小镇,突然听到上海滩的旖旎情歌,霎时间,我呆呆驻足人潮中,竖起耳朵听得痴了。我的旅伴,那三十个蓬头垢面的红毛男女,手里揝着啤酒瓶,煞住脚步侧耳凝听,满脸狐疑,忽然一齐嘬起嘴唇发出一声唿哨,不约而同拔起脚来,在那一街耸动的人头簇拥推送下,踉踉跄跄跌跌撞撞走进镇心。
庙口广场上搭起一座舞台。
庆赞中元——新加坡黑猫歌舞团献艺——神人同乐。
三幅红绸布条缀着十八个斗大金字,悬挂舞台顶梁上,妖妖袅袅喜气洋洋,飞舞在那花雨般满镇飘洒的金箔纸灰中。一个娃娃脸杏仁眼女歌手,十七八岁,挺着一双大奶子,撅起两只肥硕的妇人臀,紧绷绷肉鼓鼓,穿着一袭细腰身高开衩镶亮片红缎子小旗袍,手握麦克风,满台游走载歌载舞:啊!今夕何夕……猛一旋身,这小妮子咧开嘴巴,露出两枚雪白小虎牙,面对庙口,朝向供桌上趴伏着的一排十只肥头大耳、披红挂彩的白皮大猪公,笑吟吟张开双腿,伸手猛一掀旗袍摆子,月下,河风呼号中,蓦然绽露出她胯下那黑毵毵青嫩嫩一撮毛。舞台灯光大亮。篷!黑猫大乐队首席鼓手一甩长发,举起棒锤子摇头晃脑敲打出一声彩。飕飕飕,满场红包四下飞掷出来,纷纷落在星马小歌后琼琼身上。脸一绷,小妮子收敛起笑容,紧紧夹住双腿,拢起腰下两片忽开忽阖勾人眼睛的衩摆子,藏起胯间那丛黑毛,俯身捡起红包,朝台下一鞠躬,正要转身,忽然回眸一望,抿住嘴唇瞅着猪公们噗哧一笑,跫跫跫蹬起脚上那双三吋跟金缕鞋,款摆腰肢,钻入后台去了。骨碌骨碌,猪公们只顾嘟起嘴巴转动着小眼珠,趴在神案上一动不动。乐声起。黑猫大乐队吹奏一支慢三步布鲁斯舞曲。聚光灯照射下,只见后台鱼贯走出四对舞娘,各披着粉红、水蓝、鹅黄、翠绿睡袍,肉巅巅蹬着高跟鞋踩着舞步,分头绕起场子,走三步,摇一摇她们那冬瓜样两只滚圆的屁股,晃了五六圈,轮番走到台前,二话不说倏地掀开衣襟,嫣然一笑,朝向猪公们展示胸口那两座白肉峰。台下,满坑人头耸动,汗潸潸只管伸长脖子骨碌着眼睛,追随那一盏雪亮的探照灯,呆呆往舞台上搜望。鬼夜山城,只听得河水潺潺,镇心大庙山门下一窟人心噗噗跳。一曲终了。舞娘们煞住脚步,挑起阴蓝眼皮睁开一对小凤眼,满场子瞟送了个眼波,待笑不笑的忽然一转身,撩起睡袍下摆,一排对着猪公们高高拱起屁股,将腰下两墩子白肥肉摇一摇,使劲抖个两下,格格一笑,蹦蹬起高跟鞋跫跫跫一溜风跑回后台去了。篷!黑猫大乐队首席鼓手猛摇头甩发,又敲打出一声彩。满场人头骚动。如梦初醒,台下排排蹲着的伊班战士看完这场秀,霍地起身,揉揉眼睛,猛一甩耳朵上悬挂的两枚大铜环,飕地拔出阿纳克腰刀,四下挥舞着闯出重重人堆,一纵队走出庙口广场,找地方小解去了。哇啊——我那群红毛旅伴观赏完中元特别节目,纷纷张开嘴巴打个大呵欠,伸伸懒腰,昂起脖子咕噜咕噜又啜了两口啤酒,醉眼蒙眬,抬头望望丛林中那一钩新月,只见她早已爬到天顶,白皎皎,悄没声,洒照着大河湾岸荒烟蔓草白骨墩上的红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