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昆明说云(1)

沈从文家事 作者:刘红庆


第三辑 昆明说云

1、沈从文写信给四岁长子曲线劝妻·张兆和下决心南行

一九三七年七月,沈龙朱三岁,沈虎雏一岁。侵华日军炮袭卢沟桥,全面抗战爆发。沈从文乔装成商人离开沦陷了的北平,随国民政府教育部的同事们,走上逃亡之旅。张兆和与两个年幼的孩子被困在古老的帝王之都。

沈龙朱回忆说:“抗战开始后,家庭分成两地,一家人只能靠通信维持联系。这一时期的通信过程,《沈从文全集》能够呈现出来。父亲很着急,希望我们能够过去,但是我们在北平又受困。决定离开北平的过程,母亲是下了很大决心。因为在路上,带着我和弟弟,还有九姑妈。战乱的中国,从北穿行到南,两个女子两个小孩,困难是可以想见的。”

从北平到昆明,沈从文走了八个半月。他并不是一开始就有到昆明的打算,这些决定是随着战争的进展临时决定的。但就在自己行无定踪的路上,沈从文时刻惦记着北平的妻子和孩子,写了大量的书信敦促他们南去。甚至疑心张兆和是不是还需要自己,写了一些生气的话。张兆和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九日致信沈从文说:“这次我的坚留不走,真可算不错,不然路上二十来天的颠簸,大大小小六口人,就说路费他们借给我,孩子们同我到地后一定都得生一场大病。”到了一个月之后,即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一日,张兆和再次致信沈从文说:“希望你懂事一点,勿以暂时别离为意,我的坚持不动原早顾虑及此,留在这里也硬着头皮捏一把汗,因为责任太大,一家人的担子全在我身上,我为什么不落得把这担子卸到你身上,你到这时自可以明白,你当时来信责备得我好凶,你完全凭着一时的冲动,殊不知我的不合作到后来反而是同你合作了。”

沈从文在路途上,没有目的地,张兆和与两个孩子自然不能盲目去追随。

在沈从文仓皇上路奔走在武汉与长沙间的几个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我的师兄谢泳曾说:七七事变前夕,蒋介石邀请了许多国内知名人士在庐山举行国是谈话会,当时北大、清华、南开三校的校长蒋梦麟、梅贻琦、张伯苓都应邀参加,……在这种情况下,国民政府决定将三校迁往湖南长沙组成国立长沙临时大学,……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国民政府首都南京陷落,武汉告急。后经蒋梦麟亲自请示蒋介石,才决定将长沙临时大学迁往云南省会昆明,一九三八年四月二日,教育部以命令转知:奉行政院命令,并经国防最高会议通过,国立长沙临时大学更名为西南联合大学……(见《西南联大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年11月第一版)

一直赏识沈从文并拉着沈从文一起工作的杨振声是长沙临时大学筹备委员会秘书主任,所以,沈从文以这样的方式参加了教育部和长沙、昆明两个大学的工作。一九三八年四月底,沈从文到昆明稳定了下来。施蛰存在《滇云浦雨话从文》中说:“沈从文和杨振声,属于中央研究院,他们先到昆明,在云南大学附近租了民房作办公室和住宅。从文只身一人,未带家眷,住在一座临街房屋的楼上一间。那幢楼房很低矮,光线也很差,本地人作堆贮杂物用,不住人。从文就在这一间楼房里安放了一只桌子、一张床、一只椅子,都是买来的旧木器。另外又买了几个稻草墩,供客人坐。……从此,我和从文见面的机会多了。……沈从文遂成为我逛夜市的伴侣。”

生活一旦相对稳定,沈从文就更加迫切地希望妻子和孩子到自己身边来。虽然昆明也说不上绝对安全,但是,再撤退也是无路可走了。在张兆和犹豫的半年时间里,他写了很多的信。实在没有办法了,就写信给还没有阅读书信能力的沈龙朱,这时候,孩子只有四岁。沈从文写道:小龙儿:

你怎么还不来?我很想念你们。很希望姆妈早些日子带你和小弟弟上路。这里石榴如碗大,不来吃,岂不可惜。黄色桃子也如碗大,快要完了。枣子初上市,和三婆家院子里枣树结的枣子一样甜。你小房已收拾好了,只待买小蚊帐。

你姆妈七月卅一来信,还问我事情,等回信,我真不大高兴,不再回她信。姆妈说想不带虎儿来,留他给八姨看顾,问我意思。我意思大家早来些好,再莫这样挨下去。她若舍得小虎,留在协和寄养,好吃牛奶让他更胖些,未尝不好。小弟弟这时正需要一个不病不疼能吃能睡的环境。姆妈认为留下好,我没有什么不同意。不过姆妈若认为一到这里又得跑,方怕带小弟上路,完全是糊涂打算。不知从谁听来的荒诞传说。这里不好,还有什么地方更好?带小弟弟上路并不怎么麻烦,到了这里好得多。这里东西贱,过日子容易,气候长如春天,对小孩子极相宜。像你和小弟弟一样人乖得可爱,为家中宝贝的孩子,不到三万也有两万。我希望你姆妈体谅我一些,不要再为什么事等我回信。且希望带你和小弟弟来,不要怕这样那样。

我很不必再有什么回信了。东东西西随便处置都成。《小砦》稿(国周登出改过的。国周,即《国闻周报》。——编者注)想法找出寄出。这里只收到一目录。你们要用的文件都放在寅和二舅处,是有时间性的。另外还有信在那里。我已说过无数次,挨下去,越迟越不经济。一等就是多个月,时间实在不许我们如此从容不迫!早来些你可进幼稚园,对你好,对我也叨一点光,可以少着点急,少写点信,少生点气,少流点鼻血。姆妈凭经验应当想象得出我作事情形。为了担心你们路费不够,默默的坐在桌子边做事,工作过度鼻子出了血,一面塞住鼻子,一面继续做事的情形。鼻子一破得不到棉花,就撕手巾作条子代替。别人看来也难受不忍,姆妈若反而“眼不见心不烦”不以为意,从人情上说也不大好。我信上不愿意提这些事,可是姆妈既多虑,应当想得到!

姆妈说“什么都不知道”,却偏偏知道些荒唐无稽的谣言,以为这里不久又要走路。说“凡事听你的意见”,我说上千次(整大半年)早来经济些,早来我方能做事,这意见就总不相信。真正相信的说不定还是朱干求神问卜,签上要九月南行,必照签上行事。活人的事还得听瞎子土偶来决定。所以我纵不生她的气,可是为自己却非常痛苦。她说“凡事太过虑”,恰恰就不虑到我再三用各种方法要你们来问题,只把我的信当成照例的信,同许多年前一样,哪里是“过虑”?应当名为“少虑”!这种少虑挨日子的结果,除多花钱外别无意义。迟这一月即已经要多花两三百。把上路的事当成十八岁女孩子对于婚姻的游移态度,姆妈的办法使人不大明白用意何在。难道一定还等到九月海上有风时再走?难道不走反而觉得好些?我给她写了两整天信,换了十四张纸,真不知要如何写下去好。人难受极了。你们不来明明白白我就得等待着,什么事都做不好,为什么还要等我回信,多挨它一个月?

她不愿来,我盼望她托个人让你来。你来这里我使你上学校,同好些小朋友玩。还可带你出城看大黄牛,看马,骑马,骑牛。我欢喜你,想念你。你是我的好孩子。

为我亲亲弟弟黑头发。我也欢喜他。

爸爸字   

八月十四日

名义上是写给沈龙朱的信,潜在读者是张兆和。张兆和在读丈夫给儿子信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但教养极好的她,可以肯定的是,没有生气。她果然一个人带着两个儿子和沈从文的妹妹上路了。张兆和一行经过上海到了香港,这时候,沈从文的好朋友施蛰存恰好从昆明回上海省亲返回途中在香港。于是,沈从文叫这个朋友帮助照料家小。施蛰存在《滇云浦雨话从文》一文中回忆道:一九三八年七月,我经由越南、香港回上海省亲。十月,离上海到香港,耽了几天,待船去海防。当时沈从文的夫人张兆和,九妹岳萌,和从文的两个儿子小龙、小虎,还有顾颉刚的夫人,徐迟的姊姊曼倩,都在香港待船去昆明。从文、颉刚都有电报来,要我和他们的眷属结伴同行,代为照顾,徐迟也介绍他的姊姊和我一起走。此外,还有几位昆明朋友托我在港代办许多东西,记得有向达的皮鞋和咖啡,杨蔚小姐的鞋子和丝袜,诸如此类。我当了两天采购员,于十二月十八日,一行七人,搭上一艘直放海防的小轮船。顾夫人身体不健,买了二等舱位,余者都买了统舱位,每人一架帆布床,并排安置在甲板上,船行时,颠簸得很厉害。

船行二昼夜,到达海防,寓天然饭店。次日,休息一日,在海防补充了一些生活用品。次日,乘火车到老街,宿天然饭店。这里是越南和中国云南省的边境,过铁路桥,就是云南省的河口。当晚,由旅馆代办好云南省的入境签证。次日,乘滇越铁路中国段的火车到开远,止宿于天然饭店。次日,继续乘车,于十一月四日下午到达昆明。这一次旅行,我照料四位女士,两个孩子,携带大小行李三十一件。船到海防,上岸验关时,那些法国关吏把我们的行李逐件打开。到河口,又一度检查,比海防情况好些。每次歇夜,行李都得随身带走。全程七日,到昆明时,只失去了徐曼倩的一件羊毛衫,还是她自己忘记在火车上的。这一件事,我自负是平生一大功勋,当时我自以为颇有“指挥若定”的风度。大海航行,取道越南,经过千难万险,最后不足四岁的沈龙朱跟着母亲到达昆明与父亲沈从文团聚。沈龙朱说:“路上有人照顾,比如到上海,有亲戚;到香港,有熟人。我虽然年纪小,但这个过程,我觉得是记忆里有的。”沈龙朱和我说到他童年时赴昆明途中的印象:

去云南的过程,多少记得点事。虽谈不上传奇,至少是后来我们想,妈妈是非常之艰难。那个狼狈是感觉得到的。为什么呢?你想,在轮船的大筒舱里,好多好多人,每家有人守着自己的行李卷和网篮。网篮,就是装东西的竹篮子,在上面罩一个网子,零七八碎衣服都塞在里头,上边捆巴捆巴,提留着赶路。网篮之外,就是铺盖卷。睡觉怎么办?就把铺盖卷摊在地上,家家如此,不论大人小孩。

一路上就是逃难,经过上海、香港、越南、海防。整个过程中,孩子闹,哭,屎,尿,船上到处臊哄哄的。不过,在当时能够拿到船票上船就行,管不了那么多。在我印象中,这一点,记忆很深。

从海防到昆明要搭乘火车,法国人修的窄轨铁路。这段路上人挤到什么程度呢?车顶上都有人,多挤啊!看到了我们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东西,白颜色的,它叫“密许林”,特快车,但是我们没有机会坐那种车的,很贵。在普通车厢里挤,挤得一塌糊涂,到处堆满了东西。乘客既有逃难的人,也有当地农民。他们挑一个担子,梨啊桃子啊,都摞在车厢里,在火车里挤着走,上厕所都没办法,挤都挤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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