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昆明说云(5)

沈从文家事 作者:刘红庆


5、躲空袭·看两架飞机在滇池上空较量

一开始,沈龙朱和家人住在昆明城里。不久,昆明就有日军敌机的轰炸,昆明人就要躲避空袭。沈龙朱说:“简单的方法,只有一个字:跑。”

北门街向北是北门,北门外面是供军队训练用的大操场和草地。操场与草地远处,有河,有铁路,还有一座小山丘。警报一响,大家都跑,云南人就叫“跑警报”。跑出城去,跑到操场或山丘上。沈龙朱第一次跑警 (报),就是跟着父亲跑到了北门外。

只顾自己跟着父亲跑了,那母亲和弟弟在哪里呢?沈龙朱记不得了。他说:“母亲和弟弟我不知道怎么处理。反正父亲带着我跑,因为我可以跑了,撒开两条腿,自己哒哒哒地跑。而沈虎雏大概还要大人抱着跑。”沈龙朱也见过,闹市区挨炸后,房倒屋塌,电线杆子歪着,上面还挂着炸飞了的人的肢体。

跑出北门去就安全了吗?并不一定。虽然理论上跑离建筑物是安全了,实际上在城里呆着也不见得就被炸着了。敌机狂轰滥炸,军事要地是其追逐的目标。而北门外,重要机关很多。沈龙朱说:“北门内是五华山,山坡上面是云南省政府所在地,紧挨着有美国大使馆,英国大使馆。”

费孝通在《抗战时期,在昆明“跑警报”》一文中说:昆明的这种跑警报除了心理上的安慰外,我是不相信有什么效用的。这一点,大概很多人也感觉得到,所以当时有很多传说,敌人来轰炸昆明是练习性质,航空员到昆明来飞了一圈跑回去就可以拿文凭,是毕业仪式的一部分,所以谁也不认真……(见《联大八年》,新星出版社2010年6月出版)

汪曾祺在《跑警报》一文中也说:

日本人派飞机来轰炸昆明,其实没有什么实际的军事意义,用意不过是吓唬吓唬昆明人,施加威胁,使人产生恐惧。他们不知道中国人的心理是有很大的弹性的,不那么容易被吓得魂不附体。我们这个民族,长期以来,生于忧患,已经很“皮实”了,对于任何猝然而来的灾难,都用一种“儒道互补”的精神对待之。这种“儒道互补”的真髓,即“不在乎”。这种“不在乎”精神,是永远征不服的。(见《汪曾祺文集·散文卷》35页,江苏文艺出版社1994年1月第一版)

虽然费孝通有这样的说法,汪曾祺有这样的看法,但是毕竟炸弹在头上飘,在六年间疯狂而频繁地轰炸了昆明五十二次。沈龙朱除了最早的一次还没有抵达昆明外,其余的几乎都赶上了。沈从文说:

昆明是个被轰炸损害仅次于重庆的后方城市。有大半年时间,三十万市民就每日在跑空袭中过去。从最先一次二十八架敌机轰炸,作成学生平民的死亡起始,以及最后一次七十六架敌机冒险来临,在晴日当头七千呎高空中,被盟机打下四十二架一一下坠的惨败光景为止,每一回空袭我一家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白天敌机来临警报响后,跑入村后山中去,从二丈许高的绿荫荫仙人掌道堆间,向明净蓝空注目,即可见一列列带银光的点子发出沉重哄哄声。随即是炸弹群下坠于附近机场或较远城区时的闷钝爆炸声,和追逐飞机去向那个成串高射炮弹的白色烟云,耳目所及让我们明白是生存于现代战争中,凡轮到中国人民头上的,我们也都有一份。(见《沈从文全集》12卷,211页)

日本人为什么要轰炸昆明?《昆明日报》记者杨璐在《专家首曝昆明大轰炸之最,损毁房屋远超重庆大轰炸》一文中说:“抗战爆发后,云南成为中国抗日正面战场的重要战略后方。昆明作为云南省会城市,是抗战支前的重要基地,自然也就成为日军飞机轰炸的重要目标。”杨璐在报道中通过采访云南飞虎队研究会会长孙官生等专家学者,详细记载了发生在那个年代的昆明大轰炸,六年间,敌机一共轰炸五十二次。我综合其资料,整理如下:

1938年9月28日上午9时许,敌机第一次轰炸昆明,9架敌机投弹103枚,炸死94人,伤47人,毁房37间,震倒29间。

1940年,日机轰炸昆明17次。

1941年,日机轰炸次数最多的一年——34次。1941年2月26日,日机先后3次轰炸市区,来回投弹。是同一天轰炸次数最多的一次。1941年8月14日上午9点45分,日军出动飞机27架,投弹171枚,死12人,伤31人,是投弹最多的一次。1941年12月18日9时40分,10架日机轰炸昆明,炸死365人,是伤亡人数最多的一次。

1942年整整一年,日军没有出现在昆明上空。

1943年敌机来了5次,袭击郊区。

1943年12月22日11时45分,包括轰炸机18架、战斗机24架,共42架敌机投弹70枚,是出动飞机最多的一次。起初日军的轰炸目标是昆明城。为了逃避日军轰炸,逃避警报,有可能的话,一般家庭都愿意住到农村去。于是,沈从文也把家人安顿到了乡下。

一九三九年五月十二日,沈从文在给弟弟沈荃的信中说:“……昨至呈贡,……地方去城约五十里,数日后三姐(指张兆和——引者注)即拟带孩子往一杨家去住,其家为当地首户,房子极好,只可惜余房不多,办公处与家中人难同时去,否则必一同迁去。小虎虎随母亲下乡,小龙住城中上学,学校甚近,入学校训练得法,习惯至好,故不下乡,到真正大轰炸时,或再要彼等一同下乡挤挤,亦可对付也。乡下风景人情均极优美……”

三天后,沈从文在给大哥沈云麓的信中说:“此间离昆四十里滇池边上有一呈贡县,地方风景不俗,兆和因喜乡下清静,已于日前带孩子小虎下乡。小龙九妹三嫂则仍住北门街,与杨家同在一处。将来或有机会一同下乡。孩子们在此都还好,小龙极喜人称之为‘模范人’,可知其还知自重自爱。”

到五月二十日,沈从文在给沈荃信中再次说道:“三姐带小虎下乡,小龙则留城中同我住,每日上学校读书。每星期天我可下乡看看,坐火车一小时,骑马一小时,即可到达。乡下在滇池边,平田万顷,处处见得安静。只是找房子不容易。若有房子,必一同下乡,反而省事。”

此后没多久,龙朱也下到了呈贡去住。一九三九年十月十四日,沈从文给大哥的信中说:“孩子们在乡下均极好,……北门街仅我一人住,因城乡两个家,应付不下,故撤去其一。东西太贵,如今生活仅能对付……”

沈龙朱说:呈贡杨家是个大地主,他家的院子规模很大。战时,这一家租几间,那一家租几间。曾经在这个院子住过的名人很不少。我们一家住在二楼,底下住的是孙伏熙。那时,他创办了难童学校,解决因战争而不得不逃到内地来的无家孩子上学问题。我母亲义务在这个学校教书,算志愿者,不拿工资。难童学校之后,又有一所育侨中学,也是为外地逃回来的华侨而开办的。后来,这里的学生很多人去参了军,到印度去,或者重新回到缅甸去打仗。

云南人对外来的人非常好,尤其是在抗日战争困难的时期。这时的我就有极深刻的感受。到了乡下,住在呈贡龙街杨家大院后,家里请了一个帮忙的阿姨,每天负责做饭、洗衣服。父亲要进城里去上课,母亲张兆和要去附近学校上课。龙朱和弟弟在家里玩。龙朱上小学了,而弟弟虎雏还没上学。有时候,嫌龙朱在家里闹,就由父亲带他进城去。呈贡龙街距离昆明城几十里路,沈从文每次回家来,又要坐火车,又要骑马。

僻静如呈贡了,警报照样响起。沈龙朱回忆说:县城里头放炮就是警报了。一到空袭来的时候,一声炮,表示是预袭警报;两声炮,空袭警报;三声炮就是紧急警报。表明飞机临头了。一到这个时候,小学的课也要全部停下来,师生一起上山。

最惨的一次,是第一次看到中国飞机迎战日本飞机,它们在空中交火。

起先,在滇池上面打,比较远,看不太清楚。继而一架中国飞机被日本飞机追击,一直追着不放。它们飞行的高度比我们所在的山包还低,所以我们可以真切地看到一切。敌机拼命追赶,而我军飞机没有还手能力。我军飞机是德国造的双翅膀,敌机是单翅膀,速度比中国飞机快。追着追着追着,最后,我军飞机一头栽到水田里,也未见飞行员跳伞,也没着火,也没爆炸。追击目标消失在田野里,敌机便扬长而去。

可能的结果是,中国飞行员殉职了。栽进去就没有动静了。而战机上,一定是两个人。他们至少是受伤了。但是,也没人想办法去救,也不知道怎么去救。我们看得清清楚楚。唉,难受,看着眼前的一切,真是难受。

这之后,很多次都是大批日本飞机前来肆无忌惮地轰炸,我们再没有飞机可以上天迎战了。一轰炸,就有警报,大家就跑,就躲,躲地下室,躲现挖的防空洞里。而在乡下就不用躲,直接上山。在山上,听的、看的,是大批的黑压压的敌机,声音很沉重,不在我们这儿炸,远远地听得轰隆轰隆地炸,然后又扬长从我们头顶上飞过去,走了。敌人把滇池做为一个标记,它们从南边来,可能从越南某个地方起飞,越过我们头顶去炸昆明。昆明城里有父亲沈从文,还有好多小龙朱熟悉和喜欢的人们。所以,小龙朱看到这一切的时候,是揪心的。但每当敌机来时,他跑,敌机走后,他回到正常的生活中。甚至,跑警报也成了他正常生活的一部分。沈从文说:

孩子们日子过得还像样。龙龙每日上学,乡下遇警报时即放炮三声,于是带起小书包向家中跑,约跑一里路,越陌度阡,如一猴子,大人亦难追及。(转引自沈虎雏:《团聚》)

“猴儿精”是爸爸给沈龙朱的称呼。他的这种爱动和好动的本性,一直保持到今天,在诺大的北京,无论多远的路,都是骑车,如同当年在昆明乡下的田野上穿越。而弟弟虎雏则是“稳健派”。沈从文说:“小虎当兆和往学校教书时,即一人在家中作主人,坐矮凳上用饭,如一大人,饭后必嚷‘饭后点心’,终日嚷‘肚子饿’,因此吃得胖胖的,附近有一中学,学生多喜逗他抱他散步。一家中自得其乐,应当推他。”(转引自沈虎雏:《团聚》)

在那样的长子跑警报、次子终日喊饿的环境中,沈从文的文字也这样从容而充满着温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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