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飞机上往下看,青幽的群山连成了一片,偶尔有山峰微露峥嵘,在云海里若隐若现,让人想起大海里的绿岛。莹雪心想:“这就是乔治亚了,肖云是不是已在机场等我们?”
“就把乔治亚当做第二故乡。”肖云甜脆脆的嗓音,像刚出炉的饼干。走在机场的大厅里,她一只手拥住莹雪的肩膀,一只手在空中乱舞。话一滚出来,便刹也刹不住,“还记不记得那年毕业?我送你去北京火车站,火车远了我还在想,真的分别了吗?什么时候还能重逢?山不转水转,我们又转在了一处。”
“你这是什么新潮的搭配?”莹雪扯了扯她身上的毛衣,毛衣艳得像红太阳,裤子却是韭菜绿。肖云说:“人在美国,没人笑你的。”大学时代的肖云可爱讲究了,口红、胭脂、眼线笔,一笔一画都马虎不得。发型变来换去,一双高跟鞋踢踏踢踏,老远地就响个不停,莹雪当时笑她:“你若再高个十公分,就该去T型台上晃了。”
肖云说:“这美国害人啊!人不人鬼不鬼的,没完没了的考试和作业,再遇上一个教授捣蛋,其他的课都跟着陪葬吧。”她歪起脖子朝着纪林,“不错啊,一表人才无限潇洒的帅哥啊。不过呢,可得好好待老婆,这是美国!男多女少,随时要有危机感。”纪林“嗤”了一声,声音从鼻腔里甩出来:“那就听天由命吧。”“哟,感觉这么好?”肖云还想捉弄,莹雪掐了她的腰。她只好收住舌头,心头一阵咕哝:莹雪这么怕老公?
肖云用钥匙发动了引擎:“破车,九零年的丰田。只要不给我添乱我就喊它哥哥。”他们聊着,很快谈到了他们所在的地方,被肖云称做第二故乡。城市不大不小,中规中矩,三十多万人口,地处乔治亚的北部。四处可见的老橡树给城市添了分南方的情调和风韵。老橡树苍绿繁茂,上可参天,下可垂地,牵牵挂挂,一声又一声悠远的叹息,叹息时光匆匆,留不住岁月沧桑。
城市的冬天难得下一场雪。只要春风一响,百花就激动了。那些流光溢彩的花儿,绝对不会辜负世间的期待,一起在阳光下出发,把生命绽放到了极处。那颜色,美得炫目,从姹紫到嫣红,从天蓝到金黄,从淡粉到墨绿,从霜白到青黑,仿佛天地间支起一块恢宏的调色板,板上的七彩斑斓,全都是春天灵魂的呼唤。
莹雪一边想象一边赞叹:“春天真美!”
“什么美?惨啊,患上了花粉过敏,给谁臭美去?”肖云摇摇头,吸了吸鼻子,好像已经花粉过敏。她说,“药店里一般都有特效药。刚来美国头一年,一般不会过敏,过上个两三年状况就出来了。就说我哥吧,每年春天开花,他脸上也跟着开花,一串串的红疙瘩花儿。我嫂子心疼死了,想把后院的松树统统腰斩了。”
松树的花粉是罪魁祸首。肖云说:“但是我哥坚决反对,他在国内就恨滥砍滥伐。再说了,那几十棵松树都要灭光,至少也得花几千美元的人工费。”肖云笑了笑,继续当导游,“这儿的夏天特热,又长,最美的季节是秋天。秋天的城市像化了浓妆,比在春天还要妖艳风骚。”
肖云停了车。四周林影沉荫,小松鼠从眼前一跳而过。但房子可不敢恭维,墙上生了霉,像老脸长了癣。打开大门,湿漉漉的霉气跑出来,像倒霉的故事。莹雪心想,干吗不把窗帘拉开?纪林推开厨房的门,门外是后院,一棵落叶的橡树,野草绿的绿,黄的黄,像乱七八糟的聚会,四周绕了一圈简陋的钢丝栏。
“我是替你们节约。刚来嘛,什么都省省。”肖云笑着看纪林,“我早知道你爸是个清官。上学期我们这儿有个女孩,她老爸是东北的一个……一个什么犄角旮旯儿的市长,那个地儿我压根儿都没听过,像是座山雕的寨子。座山雕的寨子又怎么了?人家一来就住高级公寓、买好车,从来不打工,每个夏天都飞回老家看爹妈,坐飞机还坐商务舱。你们说,他老爸要是不贪,魔鬼都成了菩萨!不过,清官也好,贪官也好,都是希望孩子来美国镀一身金光吧?”
纪林眼睛望在别处:“我并不是非要出来。”
“那干吗还考托福?”肖云笑问。
“还是上楼看卧室吧。”莹雪岔开了肖云。卧室的窗户很大,阳光从百叶窗流进来,一屋子的温暖和明亮。“怎么样,还凑合吧?”肖云莞尔一笑,“家具都是教会送的。教会真是雷锋,还有免费的午餐晚餐、免费的英语班。小文和小李刚来时常跑教堂。我先打一个预防针,这两口子天天都在吵,深更半夜常吊嗓子。”
纪林说:“有什么好吵?当初干吗要结婚?”莹雪瞟了他一眼,他与她从来不吵。其实吵架也是种交流,如果彼此还有语言。
肖云说:“我现在真想同那老不死的吵一架。”“老不死的”是肖云的教授,“有一次上课,他东扯西拉,说中国往美国搞倾销,用廉价的产品占领市场,卖来卖去,其实全都是垃圾,还自鸣得意。我火了,站起来就说:‘美国既然知道是垃圾,为什么还要买?买了就甭抱怨!美国喜欢垃圾、需要垃圾,中国生产垃圾、出口垃圾,这是两相情愿的事啊!’就这么的,把他给得罪了。上周有个报告,我费了老牛一样的劲,他故意给我个89,90才是A。”
“这老头子是在装怪,但你大炮放得过响,最后聋了自己的耳朵。倒霉的是你的分数。”莹雪说,“送几件礼物给他,只要他一收,手就硬不起来。”
“给这个老不死的犹太鬼送礼?”
“人之常情,谁打送礼的人!”莹雪笑道,打开箱子,什么泥人、贝雕、檀香扇,琳琳琅琅一大片,在肖云眼前开了一个展览柜。“给他这个贝雕,他也配?他这个垃圾。”肖云顺手抓起一张京剧脸谱,“这个还凑合。”莹雪忙说:“那是从地摊上买的,两块钱的垃圾货。”肖云说:“正好垃圾配垃圾。”
夕阳熔金,金灿灿的光流过大街小巷,也流过一家韩国餐馆。肖云说:“这家餐馆味道好,消费的大都是美国学生,也有不少张亚洲面孔。不是韩国、日本人,就是台湾地区、香港地区的人。大陆学生就是有钱,也不会来这儿铺张,多数人都在攒绿票子。有的老公读Ph.D(Doctor of Philosophy Degree,博士),老婆在餐馆打长工。老公五年后拿到学位,老婆的打工钱也扛得动一栋房子。你们现在的房东方亭,她厉害,是个职业打工手,早晨下的飞机,下午就去餐馆找票子了。”
“小心你的头发,它也饿得想吃泡菜。”莹雪停了筷子,顺手替她把一绺头发挽到耳后,“怎么披头散发的,也不好好梳一下?”
“你甭说我,等你上了学恐怕比我还糟。”肖云笑道,“没事的时候去学校瞧瞧,中国女学生都像我这样披头散发。功课紧,没时间打理呗。头发长了,大家互相绞,节约钱嘛。有人舌头毒,说是大陆女生的统一发型,嗨,管他怎么说。去理发店至少也得十刀,还不算小费。”
“那男的是什么发型?”“男的就五花八门了。”肖云憋不住笑,“男的发型大都是他们老婆鼓捣出来的,什么造型都有。有的短得出奇,像刚从监狱逃出来的。有的一处低一处高,像山羊啃的草。还有个叫小魏的老婆实在没耐心,心一横,干脆给她老公剃个光头,说这样省事,还能节约香波!”
莹雪和肖云一直在笑,纪林很少笑,他的目光时不时飘向窗外。纵横交错的高速公路,公路上的小车和大集装箱车,它们开向远方,远方是绵延郁黑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