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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远离均衡状态的一些经历

这个时代的无知与傲慢:索罗斯给开放社会的建言 作者:(美)乔治·索罗斯


我发觉我的个人经历或许更具说服力,远离均衡状态在我的生活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事实上,我对远离均衡状态的经历得追溯到我出生之前。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我父亲还是一个胸有大志的年轻人,他自愿加入了奥匈联军。在被俄军俘虏之后,父亲作为战犯被流放到了西伯利亚。当时他雄心未改,成为狱友自编的报纸的编辑。报纸名叫《木板报》(The Plank),之所以起这个名字,是因为手写的文章都粘贴在一块木板上,而文章作者则躲在木板背后倾听读者的评论。父亲很受大家欢迎,因此他当选为犯人代表。如果附近的集中营有士兵出逃,犯人代表会被枪杀以示报复。为避免类似事件发生,父亲组织了一队人马越狱逃亡。他原计划建造一艘木筏,顺着海洋直流而下。只可惜他不懂地理,不知道西伯利亚的河流最终都将汇入北冰洋。他们漂流了数周之后,才发现自己正朝着北极前进。他们在亚寒带针叶林里穿梭了好几个月才回到了文明世界。同一时期,俄国革命打响了,他们也不可避免地卷入其中。历尽艰辛,父亲才辗转回到了匈牙利。如果当初待在集中营没有逃跑,他可能早就回到家了。

回家后,父亲仿佛变了个人。俄国革命的经历深深地影响了他。他不再志存高远,除了享受生活外别无他求。他传授给孩子们的价值观念与当时我们的处境格格不入。他不想发财致富也不想出名,相反,他只是工作到能养家糊口就行。我还记得,在某一年的圣诞节,他派我去他的大客户那里借了些钱,然后我们全家就去度假了。可在之后的日子里,他总是发牢骚,直到他赚足钱偿还了债务。他总和孩子们待在一起。我曾经很乐意在放学后和他一块在泳池里游泳。每次游完,他就开始对我讲述他在西伯利亚的历险经历。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常规在某些情况下并不适用,如果执意墨守成规,你很可能因此丧命。

1944年纳粹德国占领了匈牙利,父亲就充分利用了这一经验。和大多数人相比,父亲早就作好了心理准备,他果断按照自己的信念行事。他为我们和一些家庭弄来了假身份文件。一些客户付了钱,而有些人父亲没有收钱。我第一次看到他那么忙碌,那是他最光荣的时刻。

1944年的经历塑造了我的人生。当年仅14岁的我对父亲充满了无限的敬仰,我吸收了他的世界观。像我常说的那样,德国占领时期的经历对我来说很有正向意义。虽然我们时刻面临着死亡的威胁,人们不断在我们身边死去,但我们不仅设法活了下来,还取得了胜利,因为我们帮助那么多人活了下来。我们和天使同一阵线,我们战胜了艰难险阻。对一个14岁的孩子来说,还有什么奢求的呢?

经历了纳粹迫害时期的刺激冒险,随后苏联占领时期的情况开始变得枯燥。一开始,冒险还在继续,我们在危险的处境中转危为安。瑞士领事馆雇用我父亲担任瑞士与苏联占领军的联络官。瑞士领事馆当时负责照顾盟军的利益,所以这是一个重要的职位。当盟军各国都设立了自己的代表机构后,我父亲就退休了,因为他觉得如果继续为盟军效力就会太出风头。这还真是个明智之举——他躲过了后来的迫害。但对一个习惯了冒险的年轻人来说,后来的形势变得单调而压抑。我也想过,让一个15岁的少年像他50岁的父亲那样去思考问题不利于身心健康。于是我对父亲说我想离开这里。他问我:“你想去哪儿?”我回答道:“我想去莫斯科弄清楚共产主义是怎么回事,要不去伦敦,那里有英国广播公司(BBC)。”我父亲说:“我太了解苏联了,所以共产主义是怎么回事我就可以告诉你。”那就只剩下伦敦了。虽然去伦敦并不容易,但我还是在1947年的9月抵达了伦敦。

伦敦的生活并不如意,我一没钱,二没朋友。经历过冒险的人生,我有点儿自命不凡,但伦敦人却对我不屑一顾。在他们看来,我不过是来谋生的局外人。我还体会到了孤独,有时候口袋里甚至空空如也。有一次,在里昂角落餐厅(Lyons Corner House)吃快餐,我结完账后竟然一分钱也不剩。我对自己说:“我跌到了谷底,我必须东山再起,这是一次宝贵的经历。”但后来,这次经历非但没有带来帮助,反而阻碍了我,因为自那以后,我一直忧心忡忡,担心自己会再次跌入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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