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这声音充满了怜悯，但却也有着超乎凡俗的优美动人。这毫无疑问是我所爱的阿卡迪，语气中因为爱和后悔两相煎熬。他说的是英语，那是我们以前共通的语言，但也是我在近四分之一世纪以前就已经连同过去的生活一起舍弃的语言。

“亲爱的，或许我不该过来……这个时间点可能对你太残忍了。”

我并不害怕。心里已经太多伤痛和震撼，根本没有想到自身安危这个问题。何况不管他变成了什么样子，或者他犯下什么样的滔天大罪，那他依旧是我心爱的人。就算他在那时候直接出手杀我，我应该也不会抵抗的吧。

然而体认到自己的前夫变成了怎样的东西，我还是不免蹒跚后退，跌坐在椅子上。阿卡迪跟了过来，动作悄然无声，踏过这木头地板也完全听不见，然后直接跪在我身边。

“原谅我。”他凝重地望着我的眼睛，身后的炉火在他一边脸上投下了橘红色的光晕，“或许我千挑万挑就是不该挑今晚过来吧，毕竟这是你最感伤的时刻，但是之前我不想扰乱你与你丈夫——”他察觉自己的用词忽然低下头，我从他的神情看得出心里的挣扎和嫉妒，“只不过最近的一些问题，我觉得有必要赶快跟你谈一谈，加上今天事情又有变化，我觉得不能再耽搁了。”

“也就是说弗拉德还活着……”我一边想一边说出口。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很不安，满心希望阿卡迪之死也将弗拉德带向毁灭，我的孩子就可以免受他们家族的诅咒——但我也一直无法确定，过去的恐惧会不会再次袭向我的生活。今天晚上夜空仿佛一瞬间更加黑暗、更加邪恶，而那一刻我也明白自己的担忧已然成真。

“弗拉德还活着，”阿卡迪重复了我的话，“我死掉时，他就把我的灵魂困在天堂和现世之间。他把我变成跟他一样的东西，因为他知道这样我就会堕落——”

我别过头，实在无法忍受自己所爱的人如今成了杀人凶手。

他说到这里语气变得僵硬：“玛丽，我别无选择。如果我自寻毁灭，结果只会让弗拉德继续存在，我必须苟延残喘，才有办法保护你和儿子。”

“那这26年里，被你夺走性命的人，又该由谁保护呢？”

我这句话又刺痛了他，从他的声音、面孔、眼神都可以察觉。

“他们每个人都可以换来几百条甚至几千条其他人的性命。我对他们每个人发过誓，一定要消灭弗拉德作为赎罪。”

“他死的那一天，我也会跟着一起死。”他继续说，“你难道希望看着我们的孩子，还有我们孩子的孩子，之后的世世代代都要接受诅咒吗？我要让诅咒跟我一起消失，玛丽。我要让一切结束。”

“神啊……”我哽咽着，“我宁愿死也不希望看见你变成这样，是我让你变成这样的……”然后哭了起来。

他见状也激动了起来。我并不是一个很爱哭哭啼啼或者常常软弱的女人，事实上，我亲手杀了我的丈夫，避免他受迫为弗拉德效命，之后这么多年还承受着难以承受的痛活了下来。其实那个宿命的凌晨，如果左轮枪里还有一发子弹，我应该就不会写下现在这些字句了。

我紧紧抓住扶手，阿卡迪温柔缓慢地将手掌盖了上来。那冰凉的感觉让我绷紧了起来，可是我并没有推开。

“你一向都比我更坚强，”他说，“我之前好怕你会送命。你怎么活下来的，玛丽？”

于是我告诉他26年前逃亡的状况。分娩之后我相当虚弱，可以说命在旦夕，但是我对着他开了那一枪后，马儿就吓得飞奔出去，我也利用它们亢奋的时间赶快驾车往北走，到了摩德维查镇，因为我知道那个自称为科尔的医生会把我的儿子带到那儿去。那时候我只是想要一直前进，直到我死去为止，可是一想到孩子，我又撑了下来。之后发生的事情我不是很清楚，只知道自己发高烧昏过去，有一个好心的旅店主人照顾我，我在昏迷中的呓语让那位老板知道我在找一个带着小孩的医生，而这样的人物正好也曾经投宿在那家旅馆里，只是那位医生自称为范海辛而非科尔，之前想为小孩找牛奶。医生带着孩子往普特纳镇过去了。

我心里知道就是他，所以等身体好转以后，就立刻发了电报给普特纳镇上的范海辛医师，向他告知我也已经逃出，但我可怜的丈夫身受重伤没能获救。

不出几天我就与刚出世不久的儿子团聚，但不知道自己该到哪儿去好，现在已经没有回去英国的理由了，加上心中的伤痛难耐，其实也不在意之后的去向。詹安·范海辛说服我并且带我回到他的故乡阿姆斯特丹，我就在那里抚养孩子。经过一年半数次拒绝詹安的求婚，我最后终究答应了，毕竟我也想让儿子有个爸爸。后来我们又收养了另一个孩子，也是个小男孩，然后一直过着与德古拉这个名字无关的生活，并且接受了范海辛这个姓氏。

所以我有了两个儿子，他们相信自己是亲兄弟。他们两个都不知道曾经有过一段黑暗的过去，而且我也找不出理由要说出这些故事去破坏他们美好的生活。

阿卡迪凝神静听我诉说过往，之后开口：“之前二十几年，我一直都努力不让弗拉德找到你。我每一次都妨碍了他的计划……同时也利用每一次机会，找了凡人去消灭他，但是那些人都失败了。有的人是吓坏了，逃离之后不知所踪，有些人疯了，还有些人自杀，或者在过程中就被杀死了。我找不到足够稳健、真诚的人来完成这件任务，而我自己不管多么努力，恐怕都不可能永远避免他循着你那么多年前走过的路来找到你。他派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密探——也一个比一个更精明狡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