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瘫软在椅子上,他说的这些事情实在很沉重。我伸手按在胸口:“他到了阿姆斯特丹吗?”
阿卡迪脸上一阵悲悯:“还没有。他被困在特兰西瓦尼亚了,那是违反契约将自己血亲变成吸血鬼的代价。你也不用太担心他会追过来,因为弗拉德不会轻易外出,他必须要在自己故乡的土壤边才可以安眠,我则没有这种困扰,大概是因为我的血统不够纯正吧。但要担心的是他已经派了人手到这里来,我有证据。”他伸手探进背心口袋,拿出一个金光闪闪的东西。
他送上来一枚小硬币。
我认出是什么以后吓得叫了一声。
那上头的徽章是一条有翅膀的飞龙,舌头和尾巴分叉,背上有两个十字。下面打着的字样我甚至不用细看也可以知道:JUSTUS ET PIUS。
我马上就递还给他,因为那硬币在我指尖上传来冰冷、恶毒的可怕感受。我想要赶快到水槽清洗自己的手,但是我很明白——就算给我一片海洋,也一样洗不干净这玷污。我对于站在面前这人的爱——不,是对于这个物体的过去的爱——会让我永远都遭受到玷污。
“那个人用这硬币租屋。”阿卡迪轻声说,又一次露出凝重的神情,然后把硬币收好,“我已经观察你和你们家一段时间以防万一,不过阳光会限制我的行动,而且我也总是要休息一段时间。我跟弗拉德一样,有些事情是一定要靠普通人帮忙的。虽然我没有松懈过对于你们的保护,但即便如此——”
“我们该怎么做呢?”我打断了他,可是尽量压低嗓音免得吵醒别人。
“你得警告他们,警告我们的儿子——”
“他不会相信的。”我这么回答。
“他一定得相信。弗拉德会不惜一切找到他,逼他完成换血仪式,这么一来他的思想就会受到弗拉德控制。而我们必须不计代价阻止这件事情发生。”
恐惧使我的心跳加速:“但到底有什么办法?”
“你一直都比我要坚强……”他又说了这句话,“玛丽,你可以再坚强一次吗?”
我没有回话,只是盯着阿卡迪,心中想到两个纯真的孩子。
四分之一世纪前,我来到这个奇妙的国家,那时有种重获新生的感觉。这里跟特兰西瓦尼亚不同,也跟我的故乡英国大异其趣:这儿冬季气候温和,土地平坦但有很多沼泽,风车老是发出嘎嘎声,宽广的天空和缀着金边的云朵是艺术家的最爱,干净但热闹的城市有许多面带微笑、工作勤奋的人,这里的居民对于阶级不屑一顾——这一切对我来说都相当陌生。整体来说这里散发一种良好的气氛,自海面不断吹来的空气有种清新感觉,而特兰西瓦尼亚有种古老邪恶的气息,像是发霉的尸体一样腐朽又败坏。
我对这样的转变心存感激,也将往日的恐惧抛诸脑后。我敞开心胸融入荷兰的生活,甚至决定完全使用当地的语言,忘却了我的母语。超过25年的时间里,我身边都没有什么危险,这令我逐渐认为自己和孩子已经安全了。
可是这份深藏已久的危机又再次复苏……
“没办法,”我回答的同时抽回被他轻轻按住的手,“请……不要来找我帮忙,我根本不敢想象要让孩子去面对那种危险——”
“他们已经有危险了。”他突然起身,以我完全无法看清楚的速度,已经转身面对壁炉,“我有26年去思考自己该怎么办,但最后还是决定来找你和斯蒂芬。我可以一直默默在旁边保护你们——其实前几个月找到你们以后,我就一直这么做,但是我根本不是弗拉德的对手。现在我跟他或许差不多精明了,可是毕竟他有几百年的经验。我试过好几次,但一直无法打败他,他总是可以先看穿我的计划,然后顺利脱身,甚至有好几次他反过来差点毁掉我。”
他又忽然转过头来看着我:“我可以不告诉你有这些危险存在,不用让你这样痛苦——但是你不知情的话只会使情势更糟糕。”他停下来,露出温柔而绝望的眼神。他的瞳孔是棕色中泛着一点点绿,那是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看见的一双眼睛,如此美丽却又如此煎熬,我只能忍着别哭泣。
“你是我唯一可以交付这种重责大任的人,我需要你的承诺。”
我犹豫了起来。
“玛丽,”他悄声说,“亲爱的,你曾经杀了我一次。你是不是能够再坚强一次,让我相信你可以再动手一次?”
我双手掩着脸,心里非常激动,然后感觉到一双冰冷的嘴唇轻触我的额头。我姿势固定了一段时间,无言以对,也不知道该怎么思考,只能坐在那里颤抖,感受着迫近的邪恶。接着我了解到自己当初那希望帮所爱之人解脱的一枪,换来的并非宁静,而是最残酷的苦难。
等我终于再次抬起头,看见阿卡迪脸上那纯粹的诚挚与痛苦表情,忍不住也站了起来,想望进他的灵魂深处,看见他的辛苦。早上我才埋葬了一个丈夫,现在却又找到另一个,不过是我以为死了很久的一个。看见阿卡迪所遭遇的困境和残酷命运,我心中涌起无比的怜惜与哀伤,伸手想要给他一点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