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事后在《国体战争躬历谈》中也回忆了与此文有关的一些情况,他说:“其时亦不敢望此文之发生效力,不过因举国正气销亡,对于此大事无一人敢发正论,则人心将死尽,故不顾利害死生,为全国人代宣其心中所欲言之隐耳。当吾文草成,尚未发印,袁氏已有所闻,托人贿我以二十万圆,令勿印行。余婉谢之,且将该文录寄袁氏。未几,袁复遣人来以危词胁喝,谓君亡命已十余年,此种况味,亦既饱尝,何必更自苦?余笑曰:余诚老于亡命之经验家也。余宁乐此,不愿苟活于此浊恶空气中也。来者语塞而退。观袁氏之所以待我者如是,可以知当时各省劝进之文及北京各报馆鼓吹之论,皆由利诱威逼而来,无一出自本心也。其时余尚有数函致袁氏,苦词力谏,袁遂不听,但袁方欲收揽人心,不肯兴大狱,余亦居天津租界中,未一次入京,故袁亦无从加害于余,然侦探固日日包围于吾侧也。”(《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三十三,143~144页)不久,梁启超借口出国治病,于十一二月间乃与蔡锷相继南下。12月16日,他由天津乘中国新济轮赴上海,一场声势浩大的护国战争将要在他的领导下拉开序幕,袁世凯的末日也已经不远了。
梁启超不是一个醉心共和的人,他的头上至今还戴着一顶君主立宪的帽子,但是,当筹安会诸君以立宪为理由鼓吹帝制的时候,奋起反击的,不是天天把共和挂在嘴边的人,倒是十余年来积极鼓吹君主立宪的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梁启超的这篇雄文恰好可以为我们释疑。他首先告诉我们,作为立宪党之政论家,他“只问政体,不问国体”,这一点恰恰是他立论的基础。(同上,85页)那么,何为政体,何为国体呢?简言之,政体是指或立宪,或专制;国体是指或君主,或共和。在他看来,政论家应当恪守的原则之一,就在于依据国体而立论,“苟政论家而牵惹国体问题,故导之以入彷徨歧路,则是先自坏其立足之础”。而且,国体的变更往往源自历史的大趋势,不会因为政论家的赞成或反对就有所改变。所以,“以政论家而容喙于国体问题,实不自量之甚也”。而“常在现行国体基础之上,而谋政体政象之改进,此即政治家唯一之天职也。苟于此范围外越雷池一步,则是革命家之所为,非堂堂正正之政治家所当有事也”。(同上,86页)对于革命,他在这里有一个解释:“凡谋变更国体则谓之革命,此政治学之通义也。”(同上,96页)他把筹安会的鼓吹恢复帝制称为“革命”,就是这个道理。
他不认为国体有美丑善恶之分,也不反对任何国体,只反对在现行国体之下鼓吹另一种国体,他认为这是不妥当的。所以,在君主国体之下,他不主张共和;在共和既成事实之后,他又反对恢复帝制。他在清末是主张君主立宪的,直到辛亥革命既起,他还作了《新中国建设问题》,希望能维持旧国体,但在旧国体的基础上革新政治,引导国家走上宪政的轨道。他当时能和袁世凯走到一起,甘于做他的羽翼,不过是心怀一种希望,以为可以“合群策合群力以图政治之改革”。如果“旧国体一经破坏,而新国体未为人民所安习,则当骤然蜕变之,数年间其危险苦痛将不可思议。不幸则亡国恒于斯,即幸而不亡,而缘此沮政治改革之进行,则国家所蒙损失,已何由可赎”。(同上,87页)事实上,辛亥革命以来这四年,全国民众所受之苦痛,全部来自国体变更之后所带来的社会动乱。现在,前一次变更国体的余波未尽,第二次变更国体的议论又已兴起。如果说前一次变更国体尚有不得不变的事势所推动,并非政治家一厢情愿的话,那么,这一次则完全是几个文人在那里翻云覆雨。而且,怎么能说共和一定带来专制,而君主才能立宪呢?这与从前有人提出的君主决不能立宪,唯有共和才能立宪,如出一辙。辛亥革命之初,倒是有过以君主制行立宪政治的机会,但机会既失,共和已成事实,就应在共和的基础上共谋立宪,不能将立宪不能马上实现的责任推到共和身上。国体是天下重器,可静而不可动,是不能翻来覆去做实验的。只因共和不能马上实行立宪就想推翻共和,但谁敢担保国体一变宪政即可实行呢?如果不能实行,那么,有人是否又将以此为理由,要求改变国体为共和呢?这样改来改去,国家真的要永无宁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