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春雨》)的情感是如是的;“曾是寂寥金烬暗,更无消息石榴红”(《无题》)的情感也是如是。其他就多了,“沙禽失侣远,江树著阴轻”(《城上》)、“谁料苏卿老归国,茂陵松柏雨萧萧”(《茂陵》)、“羽翼摧残日,郊园寂寞时”(《幽居冬暮》)、“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蝉》)等,莫不流露出这种迷茫和悲哀。所有这些,却都赶不上《锦瑟》的境界。
值得玩味的是李商隐这位诗人往往能把他的颓唐的情绪用艳丽精致的文字加以表现。读其诗,不难感受到诗人的彻骨的(并非没有深度的)与敏感的(不无神经质的)悲哀、孤独、无奈、软弱。而从形式上看,这种负面的情绪的表达却通过了绮美、艳丽、工整乃至雕琢的形式。就拿我们前面提到过的诗句来说吧,“金翡翠”“绣芙蓉”“珠有泪”“玉生烟”“玉郎”“红楼”“珠箔”“金烬”“石榴”“彩凤”“灵犀”“凤尾”“香罗”“金蟾”“玉虎”“芙蓉”“春心”……以及用事中的“蝴蝶”“杜鹃”“萼绿华”“杜兰香”“贾氏窥帘”“宓妃留枕”……单纯从字面上看,也给人以金雕玉砌却涉疑俗浊、美不胜收却涉疑轻佻、感觉细腻却涉疑脂粉气的印象。我们可以容易地设想用这样的语词语象去编织荣华富贵、侧词艳曲、闲愁幽怨、小悲小恨……却很难设想用这样的风格形式语词语象去表述一种深挚、概括、迢远的大迷茫与大悲哀。也许,这正是李商隐之所以为李商隐,李商隐的抒情诗之所以为李商隐的抒情诗的奥妙所在吧?
李白曰:“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东坡曰:“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弃则弃矣,乱则乱矣,忧虽忧矣,欲归而无归矣,他们仍然保持着维护着相对比较稳定比较洒脱比较放达的“我”,保持着“我”与昨日、今日、琼楼玉宇的一定距离。后主曰:“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里的“君”就是谪仙居士的“我”,中国人早就会在诗中运用人称变化的手法,我能问“我”,作为主体的我能与作为对象的“我”即“君”对话,这也算得上一点清醒和超脱。而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名句,是何等美妙而又痛快的宣泄啊,这种略带夸张的表述,怎能不给读者更给作者于悲哀中带来一种快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