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萨泽·琼斯收集雨水差不多有三年了。惟一的孩子去世后,他很快就患上这种收集强迫症。在此之前,他觉得下雨是他工作中的烦心事,因为所有守塔人都住在阴暗潮湿的地方,若是再碰上下雨,他们膝盖窝里都能长出一撮茂盛的蘑菇了。可悲剧发生之后那几个月,他每天度日如年,本该四处巡逻抓小偷的时候,他却不由自主凝望着云团,把自己封冻在难以承受的悲伤之中。他望着天空,心中沉沉的内疚感压得他无法呼吸,他渐渐开始注意到下雨,雨水各种各样,但都无可避免地会把他打湿。没过多久,他就认出了六十四种雨,每一种他都匆匆记在自己的“鼹鼠皮”笔记本上,这是他专门买来做记录的。过了不久,他又买了成堆的彩色埃及香水瓶,不是因为那些瓶子漂亮,而是它们可以很好地保存雨水。他开始用这些瓶子采集样本,记录下雨的时间和日期,还有各种雨水的确切种类。最让妻子讨厌的是,他还为这些瓶子做了个储藏柜。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柜子架在客厅一面弧形墙壁上。没过多久,柜子满了,他又定做了两个。这次,妻子让他把柜子放在盐塔顶楼的房间里。她从不踏足那间房,因为“二战”时,被囚禁在塔里的德国潜艇兵曾在墙上留下一些粉笔涂鸦。那些画让她看了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的藏品数量越来越庞大,终于达到了一百这个数字,让人志得意满。他向妻子保证自己会就此作罢,而他妻子那时对雨天的厌恶,已经超过了一个不会游泳的希腊人对这种天气自然而然的反感情绪。那段日子,巴尔萨泽·琼斯的收集强迫症似乎不治而愈了。但实际上,英格兰正经历着一场罕见的大干旱。等雨水又开始落下来的时候,这位守塔人的强迫症便再度作祟,虽然他遭到禁卫军统领严厉斥责,因为他只顾凝望着天空,而顾不上回答游客们无聊的提问了。
想到丈夫终于要收集完他的藏品,一切尘埃落定,赫碧·琼斯就觉得安心。但她的期望很快便人间蒸发了,因为一天晚上,丈夫坐在床边,脱下左脚湿漉漉的袜子,自信得有点失常,言语间表露,他即将证明龙类的存在,虽然还只是摸到冰山一角。从那时起,他开始起草一些正式文件,打印出来,装在合适的信封里,然后成立了“科隆圣赫利巴俱乐部”,意思是雨的守护神,希望借此和其他志同道合者相互交流心得。他在世界各地不同报刊上广而告之,但只收到一封来信,写自印度东北部毛西拉姆村的一个居民,那是地球上已知下雨最多的地方。信里没有署名,纸上湿迹斑斑。“巴尔萨泽先生,你必须尽早把这种疯狂想法扼杀在摇篮中,因为,比疯子还不如的是一个湿漉漉的疯子。”这就是信里的全部内容。
没人有兴趣,他却更痴迷。这位守塔人把闲暇时光都花在了写信上,他把自己的发现告知世界各地的气象学者。每封信都得到了回复。他拆开信封,动作灵敏而细腻,就像个钟表匠,手指却止不住地颤抖。这些专家言词彬彬有礼,然而全都毫无兴趣。于是,他改变了策略,开始去大英图书馆,埋头于故纸堆中,那些古老的羊皮卷,经年累月,已经脆弱得就像他紧绷的神经。他戴着眼镜,镜片后双眼被放大了很多,他在书中逡巡,寻找一切有关雨的记载。
最后,巴尔萨泽·琼斯确信,他发现了一种不同的雨,他认得出来,这种雨自从1892 年在科伦坡下过之后,便没再下过了,这使其成为世上最罕见的一种雨。1892 年那场雨突如其来,最后被归为不幸事件,因为一头牛在雨后暴毙身亡。他把相关描述读了一遍又一遍,固执地认为,自己可以辨认出这种雨的气息,哪怕它还没落下来。他每天都在等,希望会下这种雨。他等得痴痴迷迷,终于失去自控唠叨起来。一天下午,他听见自己向妻子诉说他对收集这种雨水的极度渴望。妻子抬头凝望这个男人,既感到同情又难以置信。他们的儿子迈洛夭折了,他却一滴眼泪都没掉。后来她在盐塔塔顶,一边照料栽种在花盆里的黄水仙,一边还在想,丈夫这到底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