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国字的脸(1)

头颅中国 作者:黄摩崖


1.4 国字的脸

因地处远东之故,汉字在上古无缘遭逢西方古文字字母化的浪潮,也就没有契机转变为表音文字。凡认为汉字不是字母文字便属落后的笼统意见都是愚蠢的。今日所见之卜辞,只是甲骨文中一小部分,但足可证明,在数学领域,商人在世界上最先采用了十进制,并出现了位值制记数法的萌芽,他们能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这十三个单字记下能用得上的自然数。卜辞未见不代表没有。

多少才算用得上呢?例如“一牛”、“二羁”、“三年”、……“七月”,多则师旅百千,俘虏百千。商代虽战争频仍,但规模均不大,胜负之间,数到“三万”恐怕已绰绰有余。明乎此,可知汉字初成之时,已使东方文明在算学领域拥有天然优势。十进制的成熟应用与汉字的简质表述相结合,催生了春秋时的正整数乘法歌诀“九九歌”,而里耶秦简中更发现了现存最早的“九九表”实物,“九九表”上甚至已经出现了分数运算。生产生活有此运算锦囊,数学便很难不朝实用方向突飞猛进。

将汉字简单归为“图形文字”一脉也是轻率的。汉字构造原理简单,“形声兼备”是其特质,这正是汉字有别于苏美尔象形文字、埃兰线形文字等早亡文字的关键。至于文字之难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安于一字一音者,常感外语比母语难学,这是人之常情。洋人有感筷子难以驾驭,可中国人却能轻而易举地夹起一块豆腐。文字之为日用,如身体发肤,不可太计较,只管爱惜他。情根已种,至死方休。爱之则生,厌之则灭,只要承认文字是体己物,那么此工具若经千古而不废,则必有可观处。其字体、写法、读音、字量、词汇、语法等都与时偕行,其间更淘汰不少“死字”。郑人谓玉未理者为璞, 周人谓鼠未腊者为璞。 周人怀璞谓郑贾曰:“欲买璞乎?” 郑 贾曰:“欲之。”出其璞视之,乃鼠也,因谢不取。

——《尹文子·大道下》如用一字去注多音,便会有多义字。汉字的流传演进自有其轨迹,他依赖于教授与书写,不依赖于口语,故他的传播有助于各地交流而非相反。饶宗颐说:“汉人是用文字来控制语音,不像苏美尔等民族,一行文字语言化,结局是文字反为语言所吞没。”(《符号·初文与字母:汉字树》)故汉字绝对不是汉语的附属。麻将乃“国戏”,此以“国戏”言“国字”。

  《清稗类钞》讲:“麻雀,马吊之音转也。吴人呼禽类如刁,去音读。”清代之麻将正是脱胎于明代之马吊(一种纸牌)。可见中国这样一个大国,真有赖于“国字”将不同地域的口语联接起来,字无分东西南北,才能有全民共识之物。“叉马雀”、“打马将”,称呼其实都大同小异了,会玩麻将,至少也算个中国人的标识。方言愈是天差地别,愈是凸显国字的功用。没有文字的语言可借助国字记录信息,却不必放弃母语,方言与共同文字并行不悖,这很了不起!

无论生死,都是国字,岂能过河拆桥!要否定中华文明,必得推倒汉字,如此,必使汉字从文明先锋变成毒物,可埃及人改换了文字,就不见得有何光辉的命运。据说字母书写有助于古希腊人读写能力的普及与思想启蒙,而“方块字”使中华文明落后于西方。此说实经不住历史细节的拷问,其实该反过来思考,是读写教育、书写工具以及文化传承拯救了文字,而非相反。字母文字何尝不需教,岂能无师自通?诸位看官须认清,字词总是频繁地被时代赋予新义,而非作为毒瘤拖累着口头表达。语言的不断演化注定汉字不可能限死人之心智,偏旁虽看似滞后,尤其是在其表示的质地属性方面,然而书体的演进已充分证明笔画乃由人定,僵化的从来是人,而非文字,否则如何解释周人的新创文字,以及后来古壮字、古白族文字、契丹文字、西夏文字、女真文字、越南文字等等对汉字的仿制与租借偏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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