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王撒手之后,两条道路摆在周人面前,即“孺子政治”与“强人政治”。作为一个少主,要继承遗训、进取天下,如何处理好眼前与开国叔伯们的关系已让人焦头烂额,还须保障宗周秩序的稳定,成王需要极高的智慧与和缓的过渡期。据《逸周书·度邑解》记载,武王曾经欲传位给周公,而遭周公拒绝。此事透露出武王可能早已料到三监并不牢靠,还需由关系最亲密的母弟周公来制衡成王的叔辈,以后再传位给少主。这或许也是周公未就封国的原因之一。
盖殷人的“兄终弟及”不利于王政传承,反倒易引起争权夺位,周公作为宗法制的推行者并不愿意。怎样既合武王心意走这一个过渡,而又能和风细雨、不引时变,摄政是最为名正言顺的选择。“摄政”与“摄位”不同。名位在封建体系中至关重要,封王加冕为僭越,礼也;摄政乃接活揽事,是应时局而动,此“假为天子”,权也。以《大诰》、《康诰》、《酒诰》三篇观之,其中的“王”实指周公,但这并非周公篡位之铁证,应是周公代理“王命”,否则无法推行政令。
周公为成王配备了领导班子,举康叔为司寇,冉季为司空,他在摄政后采取的一系列行动使周王朝得以真正确立,“周公东征,四国是皇”(《破斧》),“昔者周公朝诸侯于明堂之位”(《礼记·明堂位》),可谓“威动天地,声慑四海”(《淮南子·道应训》),此堪称武王革命的继续,姑且称之为“二次革命”。二次革命落实了周人一贯鼓吹的至高天命,压服了群小鬼神。周公的军事贡献也使东西之争开始沉淀。
因周公践天子之位不合礼制,《左传》、《孟子》等多讳言其事,更有后学称当时“天子”即是周公,实在无稽。王国维有云:“舍弟传子之法实自周始。”真正的“宗法”在周公之前并不存在,理论化的“父子之义”与“长幼之序”还在酝酿之中,仪式化的“孝弟睦友之爱”更待宣教。周初的政治当以合时宜为上,然周公深陷阴谋论,流言至今,古人轻事重言之病,此是一例。殊不知李商隐曾有一名言:“让非贤人事。”此即是说,在为政和治天下方面,谦让本不是贤者干的事,这还是“当仁不让”的老道理。
周公僭越之事虽为经学一大要案,疑窦重重,然周公若早有野心,不必先拒绝武王传位,而后又冒天下之大不韪去篡位。周公若手持权柄偶有心动,也不必返政成王,抱着“既成事实”既可,因为东征之后又有谁能阻挡?然周公还是规规矩矩地交还了治权,后人自以为高明,谓之“功欺一时,名欺千古”,认定周公窃国,此实未能体会时局关键。其实,鲁国得享天子礼乐已显示姬周王室肯定了周公的功绩,并不将其视为乱臣贼子。然而,野心论还是影响到成王与周公之间的关系,周公曾作《鸱鸮》一诗致成王释疑。此又是周人有文化之一面。在此之前的商人只能以某种用心表现青铜鸮尊,而周人是用猫头鹰表现某种用心,这又让人想起黄永玉的黑画《猫头鹰》。周公告诫其子伯禽:“君子不施其亲,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无求备于一人。”这也许是周公身陷云波诡谲而屹立不倒之心诀。
周公在临死前曾说:“必葬我成周,以明吾不敢离成王。”当成王看到史官记录的“金滕之书”时,可能与后人一样,心中疑云顷刻散去。那是周公在武王病危时的祷告,他那愿以身代受的赤诚,实在让人感动。“假使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不可以一时之誉,断周公为君子,亦不可以一时之谤,断周公为小人。一切盖棺论定。
《金滕》故事尤有更大讯息。在伐纣的行军路上,武王没有迷信鬼神占卜,而是态度坚决。周公在东征前,利用占卜吉兆,训示上下团结一致,要坚信天命。这种动员再次激发了周族的进取精神,《破斧》一诗便流露出一种胜利后的家国自豪感。而此时,周公选择在卜问吉凶之前向三代先王祷告,并说他本人甘愿“自以为质”,与武王命运互换。当时的兆形(吉)和后来的结果(武王康复)都显示,周公期望通过先王“干预”天意得偿所愿,这与宋景公的三句话改变天意颇有不同,可见此时的祖神信仰神秘减却,温情滋蔓,上帝有退场之征兆。张光直曾就商人的世界观问题提出一个假说:“上帝的观念是抽象,而个别的子姓祖先代表其实质。”(《中国青铜时代》)这个假说在周人那里成为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