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召公路线
周公乃一时无两之政治强人,他的名头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后世,都远远地盖过了同为姬姓王族的召公奭。然而,召公之于周王朝的重要性实不可小觑。
周公主导了二次革命,而他的核心地位来自其“当仁不让”的摄政。这个政治核心之所以能在权倾天下时不走向寡头统治,很大程度上有赖于周王朝“核心人物”间的相互制衡,尤其是周、召二公。从“周公把大钺,召公把小钺,以夹武王,衅社,告纣之罪于天,及殷民”,到“召公为保、周公为师,东伐淮夷”,再到“自陕以西,召公主之,自陕以东,周公主之”(《史记》),乃至周、召二公名位的世袭,最后到“《周南》、《召南》正始之道,王化之基”(《毛诗·大序》),周朝政府里的“三公”共辅几乎从一开始就只剩下了“两党”互动。
东西战争的艰难时期,周、召二公戮力同心,助武王掀翻帝纣神权。然武王骤崩,少主势单,周、召二公开始发生分歧,首要矛盾便是周公摄政的问题。召公自有合理质疑,也有情绪上的不悦,其间或许掺杂着贵族的政治利益与异母兄弟间的感情隔阂。在之后的一大段时期内,召公都几乎作为周公的对立面而存在。
二公的思想路线也形成了尖锐对立。周公营洛,代表了周族内部的开放派和军功势力,或可称之为“周党”。他们积极进取,努力争取殷人,并不惜把部族命运主宰力量与政权的合法性让渡出去,有对天命的敬畏与对异族的谦逊,以此可冲淡异族的排外信仰;召公主陕,则代表了周族内部的保守派与农商势力,姑且称之为“召党”。他们虽然也承认靠天吃饭,但更注重张扬自身的力量,他们坚信宗周江山的取得全在打拼,召公甚至说“天不可信”,实际上已将天命架空。虽然周公受屈上天动怒的“金縢”传说已表明天命观在周朝取得了统治地位,但召公毕竟戳中了天命信仰“不落实”的命门,尽管此时周人的信仰危机还远未到来。
“两党”的路线之争可看作王朝内部的东西之争。“周党”认为殷人的失败是上天决定的,周人如欲守住先王基业,坐享天下,永固大命,就必须以诚待天,凡事顾念上天之威严;“召党”则认为周人的胜利不在“天”,而在于“我”,周族的兴旺发达应凭借先君之德,而非其他。同时,召公对异族抱有深深的戒心,如西戎地区的旅国曾向武王呈献大犬,召公便以“玩人丧德,玩物丧志”为训提醒武王。
一种天公,两般时节,周、召之分歧看似不可调和,却都彰显出部族本位,以至于以周王朝早期政治东西差别之大,竟没有如亚历山大帝国那样分解为托勒密王国、塞琉古王国和安提珂王朝,此正是本位之功。周公倾向于为周族争取天命,政绩是“东国”的稳固与新制度的构建;而召公倾向于为周族延续祖德,故他师法先君,致敬传统,在一棵棠树下为民裁判,兢兢业业,并巡行乡邑,体察下情,与群众打成一片,深得民心,此颇有文王之风。召公辞世以后,人民缅怀其德政,不忍伐此棠梨老树。至于《甘棠》一诗,傅斯年说:“周衰楚盛,召伯虎之功不得保持,国人思之。”(《诗经讲义稿》)树不易迁,坐于其下,既表示受祖德庇荫,又象征着周族根深蒂固的生存状态。
天可增加祖德的厚度,祖德可拉近天的距离,随着王权的逐渐加强,此两种思想路线与治国风格终将合二为一。无论如何,周初的思想路线之争展现出中华文明早期政治哲学的突飞猛进。
雅斯贝尔斯“发现”了人类历史上的“轴心时代”(公元前800至公元前200年之间),活着迈入这个时代的古典文明都堪称楷模。从武王定鼎封建,到周公制礼作乐,再到成康之治,华夏文明完成了伟大的奠基。尤其是在殷周革命风云激荡之时代,更容易产生新思想和伟大人物。中国人的【头颅】已经长成,只待“脑细胞”逐渐地填满脑壳。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殷末周初的脑袋还不好使,相反,他们的远见卓识至今仍可资治。
若问周朝的光辉意义何在,只需对比其首尾两端的政权殷与秦。周朝是中国历史上“存活”最久的朝代,若加上先周时期,则长达千年以上,若再算上其对后世中国深刻之影响,真是“余无能名焉”,仍然只能借用那句“周虽旧邦,其命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