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天上天下(1)

头颅中国 作者:黄摩崖


4.6 天上天下

表达惊诧时,中国人会说“我的天”,美国人则会讲“Oh My God”,最平常的口头禅透露出最根本文化传统的信息。“天”是中国人传统思维意识里的极限,孔子说他五十岁时知“天命”,痛失爱徒时悲呼:“天丧予!天丧予!”这可是“天大的事”,言下之意也就是说没有能大过天的事。看官们也许习惯将这种哀恸形容为“呼天抢地”。

齐桓公问管仲:“王者何贵?”管仲答曰:“贵天。”桓公于是仰而视天。管仲曰:“所谓天,非苍莽之天也。王者以百姓(民)为天,百姓与之则安,辅之则强,非之则危,倍之则亡。”(《韩诗外传》)中国文化中并无公认的“至上神”,“天”和“道”一样,只讲究在一定的场域充当一定的角色。诸位可曾想象得出“老天爷”长胡子的景象,只不过“老天爷”三字确实将天道与祖先拉得很近(此容后再论)。

要理解中国人的“天”,必须脱离有神与无神的二分法,也必须跳出西人一直在努力弥合的本体论与价值论的鸿沟。因为天时而是杞人所忧的那高不可攀的苍穹,这里“金乌西坠、玉兔东升”,有着飞禽、浮云与星象,当然也会“暗无天日”;时而是自然之大道,隐藏着万物运行的规律,俗谓“天机不可泄露”;时而是命运之主宰,左右人世变幻,比如“颐享天年”;时而是义理之标准,作政治伦理之决断,比如“天理昭昭”、人不能“伤天害理”、“无法无天”。

天者,一身数任,所谓“天打雷劈”,未必能分清楚虚虚实实。质而言之,天塌不下来,人也登不了天,人外是有人,然天外更有天,人只能“义薄云天”或“心比天高”了,那些能上天入地的绝非凡胎。故天只是一幕道德背景,没有“拯救”的煽动性,也极重人之主体性,所以英雄一般被认为“从天而降”,而天这个“帝廷”也可以住得下任何民族的上帝,所以,天真的就是上帝的座位!

所谓“天子祭天地,诸侯祭其域内名山大川”,后世天子垄断了祭天权,是因为他们作为精神之天在人间的代理人,必须直接侍奉王权的认证者,此自与他人无涉,平民自然无须在公共场合组织祭天,如同今日任何民间组织不能代表国家处理对外事务。中国人虽然认为“天不怕地不怕”是要不得的,但骂天却是常事,如说老天这个认证者怎么瞎了眼,选了个不堪的家伙。受苦受难,于是“不共戴天”,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老儿拉下马。而昏君一倒,立马改说“老天开眼”、“天从人愿”。窦娥也只不过是代中国人说:“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

比照西方的上帝世界,诸位看官该“谢天谢地”的是,发表牢骚的人不会被石头打死,因为天挨得住、受得起这一骂。同理,季康子自然也不能祭泰山,因天子隆重盛大地封土授民以立诸侯,还周到体面地配送车服器物与职官有司,此又与大夫、家臣无涉。故凡指责帝王的郊祀歌词反映了中国人落后的宇宙观,或认为老百姓不能公开祭天便是中国没有信仰自由之铁证,都可归为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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