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注意到,在我的精神分析工作中,一个人在“反省”(reflection)时的心理状态与他自己观察自己的心理运作过程是完全不同的。“反省”通常较专心作“自我观察”(self-observation)所需的精神活动较大。当一个人在反省时,往往愁眉深锁、神色凝重。而当他作自我观察时,却往往仍保持那份悠闲飘逸。这两种情形,均须个人集中注意力①,然而一个正在反省的人,却须利用他的批判能力,来拒斥某些一旦浮现到意识境界便会使他感到不安的意念,以阻止它继续在其心理中进行;而其他有些观念,甚至在未达到意识境界,仍未为他本身所察觉前即已杜绝。但是,“自我观察”却只有一个工作—抑制本身的批判力。而如果他能成功地做到这点,那将有无数的意念想法能丝毫不漏地浮现到意识里。而凭借着这些本不为自我观察者所觉察的资料,我们就可能对这些精神病态意念作一解释,同样地,梦的形成也可由此作一合理的解释。可以看出来,这样产生的精神状态,就精神能量(流动注意力 mobile attention)的分布而言,颇似人们入睡前的状态,以及催眠状态(hypnotic state)。在入睡前,由于某种批判能力的松懈,使得本来未曾希望出现的意念涌上心头,而影响了我们意念的变化。对于这种松懈,我们均习惯地称之为“疲乏”,而这涌现的不期然的意念,往往变化为视觉或听觉上的幻象②。但在梦或病态意念的分析中,这些变化为幻象活动的,均被故意地或熟练地废弃,而将这些精神能量(或只是部分地)予以保留,用来专注于追溯这浮现到意识中的不期然的意念究竟来自何种意念。在入睡前,这种意念已转为幻象,而在自我观察中,则仍是“意念”(free-rising ideas)。要采取这种态度,仍相当困难,这种“批判”的扬弃,实在很难做到。不合希望的意念,往往很自然地会引起强大的阻力,而使这意念无法浮现到意识层。然而,如果参照我们伟大的诗人席勒(Friedrich Schiller)所说的话,我们就会发现文学的基本创作也正需此种类似的功夫。在他与哥尔纳(Korner)的通信中(感谢Otto Rank的整理,才有这份信件的发现),席勒对一位抱怨着自己缺乏创作力的朋友作了如下的回答:“就我看来,你之所以会有这种抱怨,完全归咎于你的理智加在你的想象力之上的这种限制,这儿我将提出一份观察,并举一比喻来说明。如果理智对那已经涌入大门的意念仍要作太严格的检查,那便扼杀了心灵创作的一面。也许就单一的一个意念而言,它可能毫无意义,甚至是极端荒唐的,但跟随着而来的几个意念,却可能是很有价值的,也许虽然几个意念都是一样地荒谬,但合在一起却成了一个甚具意义的连锁。理智其实无法批判所有的意念,除非它能先把所有的涌现于心头的意念一一保留,然后再统筹作一番比较批判。就我看来,一个充满创作力的心灵,能把理智由大门的警卫哨上撤回来,好让所有意念自由地、毫无限制地涌入,而后再就整体作一番检查。你的那份可贵的批判力(或者你自己要称它作什么),就因为无法容忍所有创造者心灵的那股短暂的纷乱,而扼杀了灵感的泉涌。这份容忍功夫的深浅,也就是一位有思想的艺术家与一般梦者的分野。因此,你之所以发现毫无灵感,实在都是因为你对自己的意念批判得太早、太严格。”(1878年12月1日的信。)
其实,席勒所谓的将大门口的警卫哨撤回来所做到的非批判的自我观察,绝不是困难的。
我的大多数病人,多能在我第一次的指导后,即能做到这种自我观察。而我自己如果把闪过我心头的所有念头一一记下,我可以很轻易地完全做到。这种批判活动所耗的精神能量日减,自我观察的能量便能日增。当然,这情形尚取决于人与物之间所耗的注意力的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