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藤博文以之自傲的,是他为日本设计的“脱亚入欧”的那一套政治体制改革。
对国家的发展来说,政治体制当然兹事体大,影响甚广,但是洋务运动却并不像我们所想的那样,也并非全是因为未触及政治的缘故,在中国,自有它的因缘和历史节气。
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对清朝来说,对当时的中国来说,政治体制也许并非拖累,并非不能强大的根源,因为当时的农业帝国适合那种传统体制,产业结构决定政治结构,在没有洋务运动这一中国版工业革命的基础之前,妄谈政治改革实是乱砌空中楼阁,不但不会带来切实的转机,而且还有败坏改革之嫌——这就像在一个尚不民主的国家大谈民主的害处。
对李鸿章们来说,难道要务实的他们也去空谈康有为们那样花雨漫天的口水话?
无论戊戌变法也好,还是后来的辛亥革命也好,虽然轰轰烈烈,旌旗猎猎,但无非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所提倡的更多是从西方的经验和理念里的舶来品,而不是根植于传统中国的大地之上,未免有些病急乱投医、有奶便是娘。相比而言,倒是李鸿章和奕等人的洋务运动踏踏实实、老老实实,一步一个脚印,以微小的物质进步推动蹒跚的帝国。
而之所以后来甲午战败被认为是洋务运动的一次总体检,我觉得,则是另外一回事。甲午战败的大帽子扣不到李鸿章头上,也扣不到洋务派头上,虽然他们也有很小的责任,但是这顶帽子的真正主人,更多的则是慈禧、顽固派和主战派,是空有一腔爱国情绪的眼拙者。
更何况还有一个日本作为对照,一个弹丸之国竟然能打败一个泱泱大国,这种巨大反差,更是让国人无地自容,而李鸿章和洋务派正好成了出气筒,成了替罪羊。
然而就方向来说,李鸿章没有错,洋务派也没有错,中国要想追上世界,追上日本,器物的进步是绝对无可绕过的一步,而且是第一步。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器物就是可生万物的“三”,没有它就没有制度,没有思想,没有风骨,没有大义。
儒家也经常说,要“格物致知”,格物才能致知,洋务运动就是近代中国的格物。
我不相信,没有洋务运动会有戊戌变法,会有清末新政,会有更后面的辛亥革命,洋务运动是花,是被格的“物”,后面的变法、新政和革命则是果,是致的“知”。正像如果没有工业革命,也就没有英国的“日不落”和维多利亚时代,这是历史自身的内在逻辑,也是万物演进的内在节气,环环相因,精密到看似闹哄哄的你方唱罢我登场,其实各有其节律。
李鸿章的问题在于,他太慢了——他只是帝国链条上比较重要的一环,而并不是控制链条的人,在谋器物之变的同时,他还要谋生谋命,只能小心翼翼,而不能陷于逆鳞之危。
这一点,是他不得不面对的人与天的问题,更是他摆脱不了的伴君伴虎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