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堂之死（之二）

是年大炼钢铁，合肥在此兴建钢厂，人去穴空的李鸿章墓地也被划入厂区。一生醉心于洋务的李鸿章办厂无数，此刻尸身散尽，魂兮归来，灵绕钢厂，是宿命还是世事机缘？

当日，陪同李鸿章游街示众、同时粉身碎骨的还有一具遗体，是他最珍爱的夫人赵小莲。赵小莲这个男相的女人，以她的“帮夫运”成了李鸿章的定海神针。迷信一点甚至可以那么说，她嫁给李中堂的三十年也是李青云直上的三十年，平长毛、办洋务、开学堂都是实打实的功业，而她在1892年一死，李鸿章便甲午战败、跌落中枢、签约议和，荣辱皆源于夫人。

他们的女儿，也就是李鸿章的长女李菊耦，你可能并不知道，但是她的丈夫和孙女你一定会知道，一个是清流派领袖张佩纶，另一个是名作家张爱玲。李鸿章选女婿，一如他办洋务，重里不重表，虽然赵小莲和他大闹，虽然后来张爱玲也说“爷爷配不上奶奶”，一个是相门千金，另一个则是流放罪臣，但李鸿章却执意如此，最后权贵豪门女执手清贫寒素男。

如今风月都已远去，成了我们谈论李鸿章时的陪衬和点缀，历史的景深灯摇火曳。

李鸿章这一辈子，轰轰烈烈，风光无际，却因甲午之战被打落下马，被两个城下之盟压得翻不过身，他这一辈子黑锅背得太多，但帝国每到毁灭边缘，这个王朝又必启用他。纵观李鸿章七十八年的人生，并无不忠，亦无不勇，但他生前不能得到朝廷全部的信任，死后也得不到后来人迟来的理解，甚至一度被视为汉奸、卖国贼，成了无数历史孤儿中的一员。

巧合的是，他的恩师曾国藩也曾因“天津教案”被骂为卖国贼，被革命党骂为“开就地正法之先河”的汉奸。毁誉当前，李鸿章不回应，不辩解，不害怕，依然坚持故我，难怪梁启超说他“不学无术，不敢破格，是其短也；不避辛劳，不畏谤言，是其长也”。

然而梁氏太过自信于笔头，倚马千言难免出于情绪和片面，他对李鸿章的另一番宏论太过苛责，仅有文学上的价值，我向来不敢苟同，他说李鸿章是“知有兵事而不知有民政；知有外交而不知有内治；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国民。日责人昧于大局，而己于大局先自不明；日责人畛域难化，故习难除，而己之畛域故习，以视彼等。犹不过五十步与百步也”。

最后梁启超说“李之受病，在不学无术”。我不能说他不是英雄，但他是时势所造的英雄，不是造时势的英雄。梁氏的问题，在于他是文人而非英雄，故不能英雄惜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