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渡:您见过很平易近人的官员吗?
王跃文:当然见过,同下级打成一片的官员也是有的。稍微往大些的地方走,说起县长已没什么了不起,因为那是中国比较基层的官员。但是在县里面,县长非常了不得。记得我当时刚参加工作没几年,随县长去沿海地区考察,同去的还有十几个区委书记。那次经历,我感觉官员身上某种神秘的东西真耐人寻味。我们从火车站出发,离家越来越远,县长就越来越随和。一路上玩扑克、开玩笑,很开心。我们在上海、江苏、福建转了一圈下来,县长同下属们几乎混成了哥们儿。直到厦门海滨浴场,县长同我们都光着身子游泳,可谓坦诚相见。县长还拍着自己的裸胸开玩笑说,我们共产党人,襟怀坦白!可是考察结束后,我们往回走时,离家越来越近,县长就越来越严肃。回到县里的火车站,县长又像往常一样板着一副冷脸了。也许县长并没在意自己面孔的变化。正因为他不是故意做出来的,就更有意思。可见官场就这个神秘的场,对人的影响是无声无自的,往往也是个中人意识不到的。
现在有些官员同他赏识的下级或企业家混得跟朋友似的,那又是另外的境况。总有那么些人,天天围着官员转,点头哈腰叫“老板”。“老板”在一九四九年之后的中国本来已成贬义词,指的是私有企业主或私有财产所有人,现在却常用来称呼有权的和有钱的。您有权,我有钱,就很容易做朋友。何谓朋友?朋友的定义也早与时俱进了。有人说,能够帮您办成按党和国家政策办不成的事的,就是朋友。有些地方,长官一倒台,牵出一大片,说明这些长官人缘还是不错的。
我回家探望父母,有时会同他们谈谈时事。我的父亲老了,不知这世上的戏演到哪一出了,只是经常嘱咐我一句:别乱开玩笑。
伊渡:我看您的玩笑一直开得很大,我说的是您写的那些别人看来很大胆的小说。从您的作品中看,您不是个很淡泊的人,您甚至很极端、很尖锐,有人说您眼睛很毒。
王跃文:我为文有些锋芒毕露,但这同做人平和淡泊并不矛盾。生活当中,真正熟悉我的人,很容易把我当朋友。《国画》刚出版时,很多官场上的人托人请我聊天。他们同我见面,多喜欢开句玩笑,说我不怕您把我写进书里去。真有意思。官场上什么物种都有,林子太大了。有位出版社的朋友告诉我,有回他在火车软卧里遇着一位看《国画》的人,闲聊中知道他正是我原单位的。朋友便问他,看样子您很喜欢王跃文?那人马上愤然作色,说我恨死他了!朋友把他的奇遇告诉我,又博我一乐。想那位老同事看我的书,正像几十年前流行的一句话:批判地阅读。我原单位很多同事都看过我的小说,多是很坦然的。有的人是躲在家里偷偷地看,也有的拿白纸把小说封面包起来,像小学生包新课本一样,放在办公室抽屉里看,遇着来人了,借站起来打招呼的工夫,身子往前一抵,就把抽屉关上了。真是好玩极了。
我也听很多人说过,官场中人聚餐,其中有我的朋友或熟人,提议请我一块儿去聊聊天。有人马上反对说,千万别请他来,别把我们都写进小说里去。真有意思,不知这些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我得感谢那些反对请我赴饭局的人,他们让我少去很多应酬。我很讨厌这类应酬,得听很多废话,自己也要说很多废话。我明白有些怕见我的人,他们明知道自己坏,却心安理得地做坏人。